“金馬車”是馬裏蘭郊區一個不大的飯館,離馬大不遠,有二十幾張桌子。餐館老板姓趙,山東人,在台灣國軍傘兵部隊服過役,49年隨國民黨到台灣,60年代全家移民美國。趙太太是台灣本地人,比趙老板小很多,非常能幹,經常親自下廚房。經人介紹,我在這裏打了半年工。
我的工作是洗碗,包吃包住,每月800美元工資,我覺得這是個天大的數。在中國我的工資是每月62塊人民幣,按當時的兌換率,不到8塊美元。現在有這麽多錢,我都不知道怎麽花了。第一個月發了工資,我隻給自己在二手店買了一個14寸黑白電視,留了點零花錢,然後在銀行開了個戶頭,把錢都存了起來。
上班的第一天,趙老板教我怎麽用洗碗機。那不是一般家裏用的洗碗機,而是大型“工業洗碗機”。用以前,得先把盤子碗裏的飯菜倒掉,在水池子裏清洗一下,然後放在一個盤架上,用一個水壓很高的噴水頭衝一遍,推進洗碗機衝洗,蒸汽消毒,高溫烘幹。那天晚上,餐館打烊,大家坐下來吃晚飯,也是我第一頓打工的晚餐。趙老板雙手握著一個棒球棒,從門外走進來,氣洶洶地說,“真想打斷他的狗腿”。趙太太沒事似的招呼道“快來吃飯吧”。後來回想,那是趙老板給我的警示,老老實實幹活,別偷奸耍滑。
趙老板在餐館附近租了一套公寓,供餐館的幾個職工住。除了我以外,有一位馮媽媽,50來歲,台灣人,隻身來美國打工,給廚子當下手,切菜切肉抓碼。聽說兒女不孝,讓馮媽媽很傷心,所以才這麽大歲數離鄉背井。還有一個Amigo,叫Thomas,跟女友同居,在餐館打雜,做搬運、洗菜切菜、收盤子、清理衛生倒垃圾等工作。夏天餐館的生意好,有點忙不過來,臨時又請了一個廚師,一個單身,也跟我們住在一起。因為沒有空房間了,隻好讓他委屈,睡在客廳。後來因為總是在廚房抽煙,被趙太太炒了魷魚。我的房間裏隻有一個床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麵擺著那個14寸的黑白電視,別的什麽都沒有。
每天早上我們一起走路到餐館,一幹就是12個小時,晚上10點多才“回家”。隻有我們四個人“住宿”,其他人都“走讀”。經理姓宋,管趙老板叫“大哥”,記賬、采購、接電話,還負責帶位。主廚李師傅是河北人,也是當兵出身,在台灣學過廚藝,手藝不錯。兩個服務員Charlie和Julie是夫妻,他們是在“金馬車”打工時認識的,Julie窮追Charlie,結果追到手。Charlie在馬大讀電腦,晚上和周末來打工。後來兩口子搬到亞特蘭大,自己開了一家飯館。還有一個香港女孩,忘了叫什麽名字。
下麵的照片從左到右:我,李師傅,Charlie和Julie,趙太太,宋經理。
Julie長得很漂亮,也很精明,有時候也很損。有一天,她端著一盤剛做好的菜,往菜裏吐了一口吐沫,讓我看見了。她發現我看見了,把菜端給客人後對我說,那個客人太不像話。我沒問怎麽不像話,可是懂得了去飯館吃飯要對服務員好,不然吃了啞巴虧都不知道。還有一次,我看見一張餐桌下麵的地上有一張鈔票,就告訴Julie。Julie跑過去給客人倒水,仔細一看,是十塊錢。她回來叫我把嘴裏的口香糖吐出來,然後把口香糖沾在鞋底,踮著腳又過去假裝問“Is everything alright?”,把腳伸到桌子下麵,把那張鈔票沾在鞋底,又踮著腳回來。我們一人分了五塊。
趙老板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小龍是在台灣生的,跟著父母來美國,已經結婚了,帶著洋媳婦來吃過幾次飯。老二Steve和老三Tom是在美國生的,但國語說得非常好,常來飯館幫忙。Tom還在讀高中,來得比較多,所以我跟他接觸也最多。有一天晚上打烊,大家準備吃飯,Tom看到桌上的飯菜,對媽媽說,“對員工好一點,不要那麽克扣”。趙太太二話沒說,站起來到廚房又炒了兩個菜。以後夥食就改善了。
這件事讓我對Tom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所以敢開口請他教我開車。Tom一口答應。平生第一次手握方向盤還真有點緊張,開著開著,突然方向盤開始發緊,轉起來很費勁。Tom說是液壓出了問題,練車隻能到此為止了。第二天我要給Tom十塊錢,說是學費,Tom怎麽都不肯要。最後趙太太插話說,懂事就收下,以後也學會怎麽做人。我聽了美滋滋的,但心裏還是過意不去,不知道車是不是我開壞的。
有一天,趙老板通知我們“勤雜人員”,明天早一點來搞衛生,政府衛生局要派人來檢查。第二天一早我們就開始打掃清理,邊角旮旯都不放過。中午檢查的人來了,趙老板先請他吃飯,吃了飯人就走了,壓根就沒到廚房來。我後來琢磨,美國也有腐敗啊。
趙老板喜歡高談闊論,吃飯的時候聽他用很重的山東口音天南海北地聊,很有意思。有時回憶戰事,有時分析現政。他罵國民黨,也罵共產黨。以前從來沒聽過人如此公開地罵共產黨,心裏還有點犯怵。有時趙太太聽得有些不耐煩,指著他說,“又來了,少說兩句”,讓我覺得趙老板願意跟我重複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有受寵若驚的感覺。趙老板不在的時候,飯桌就顯得冷清,大家就沒話找話瞎聊。Thomas聽不懂中文,總是一個人低頭吃飯。吃不完的菜趙太太就讓Thomas打包帶回去給女友。
在餐館打工忙起來真的很累,不洗碗的時候要幫Thomas幹雜活,有時候要跟趙老板進貨,但六個月下來我一直很愉快。還有很多瑣碎小事,認真寫可以寫小說,三言兩語又顯得絮叨。我很感謝趙老板和趙太太,幫我立足美國。“金馬車”現在已經不存在了,變成了一個墨西哥餐館。聽說趙老板當爺爺退休了,趙太太經營一家Dunkin Donuts,馮媽媽回台灣了,Charlie和Julie繼續開飯館,其他人沒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