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知道爺爺奶奶離開山東的時候算什麽身份,估計應該是有土地的農民。但是我依稀記得爸爸早年和朋友聊天的時候說過他不是山東人,他是山西洪洞縣人。這個大概就是元末的大移民,當時肯定是農民了。我的爺爺奶奶來到東北就是賣肉的了,好像是我奶奶家先有人來東北,做賣肉的生意,他們也跟著學習了。據我爸爸講,我爺爺冬天的時候去“溝裏”收豬,一冬天可以買下近兩百頭豬,拉回來儲藏在一個房子裏,一直賣到天氣暖和,生肉放不住,那時候沒有冷藏設備。爺爺賣是是熟肉,據說豬肺是不賣的,專門給窮人白吃。爸爸是最會吃的,他說他小時候去他舅舅家,看大人不留神,叼一個豬舌頭就跑。後來他在紐約我家住的時候,每星期都買兩根大腸,他有家傳的做法,用麵堿處理過夜,煮熟之後切段,炒尖椒,我老公也喜歡吃這個,我從來不吃,總覺得臭,他們吃得可香呢。
我爸爸在讀高中的時候被學校開除了,因為他們八個孩子在還沒有高中畢業的時候偷偷報考大學,被錄取之後中學認為違反校規,開除了他們八個,大學因為中學不給出檔案材料而不能錄取他們。我在《林叔叔》一文中有些描述。後來爸爸讀了一些城市大學的課程,在市政工程處工作,好像叫做道(路)橋(梁)處。有個故事是秋天江水上漲,他們到江邊防汛,看到一條大魚困在了淺水,爸爸下水把這條大魚捉了出來,那天晚上,我們家來了好多高級客人,開著轎車來我們家吃這條大魚。媽媽說那個大魚並不好吃,隻是稀罕罷了。
後來我媽媽不願意爸爸繼續在道橋處工作,原因是他們的工作內容變得她很不接受。由於城市人口的增加,居民住房麵積越來越小,不少居民就自己家的原住房加建,擴建,改建。這些都是違法的建築,他們道橋處不去修路架橋,專門去拆老百姓的小茅屋,每天和老百姓拚死搏鬥,我媽媽覺得這樣的工作不做也罷。幾番調動,爸爸從幹部變成了工人,因為工人的工資和糧票都多一些。
爸爸的最後一個工作是在運輸公司。八十年代末期,他們單位就已經沒有足夠的業務了,他經常在家睡覺。他五十歲退休,退休工資好像是一百多塊錢。那個時候我還在讀書。我媽媽的單位更差,她也早早就退休,根本沒有退休工資。這是隻有東北才有的事情。好在我媽媽是個朋友多的人,她是做財務的,她退休之後一直給各個朋友的生意管理賬務,她一直有工資收入。東北的情況不是我所能描述的,很多很多人沒有了工作,沒有了收入,人們被迫找事情做,以維持一家人的生計。當時我的哥哥嫂子也在東北,兩個建築工程專業的人員也是收入菲薄。
我爸爸決定重操祖業,買了個三輪車,淩晨去上貨,白天在市場賣肉。這不是個輕鬆的工作,我媽媽經常說,東北的冬天,淩晨三點鍾,外麵的氣溫是零下幾十度,我爸爸騎著三輪車去上貨,回來的時候,車上有上百斤的貨,頂風冒雪地回到家,我媽媽一定給他煮碗熱乎麵條吃。爸爸的買賣開張不久,我的小姑姑要求參加。小姑姑就是那個學了小提琴的藝術家,接班去食品廠工作的,我在《他們賣了奶奶的房子》一文中也有描述。食品廠也和很多東北的其他企業一樣,街頭話叫做開不出支來,看看大哥的買賣能賺錢,也願意加入。我爸爸從骨子裏是疼愛他的弟弟妹妹們的,所以他和他妹妹就分工合作,他早晨去上貨,小姑姑白天看攤賣貨。我的小姑姑人長得甜美,在市場上賣貨,學會一嘴甜言蜜語,各個年齡段的男女老少都很喜歡她,就是競爭者也都願意讓她幾分,真的看出來到哪裏都要拚顏值啊。我爸爸也樂得清閑,白天說是在攤上,其實他早溜出去打麻將去了。
我爸爸的這個買賣有多好做,其實也沒有多好做。因為市裏絕大多數單位都已經開不出支了,人們走投無路去市場掙口飯吃的人很多很多。賣肉賺錢的事情很快就不是個秘密,一條街上就出現幾個肉攤。一口好飯幾家分吃,每家也就是半饑半飽。我們家情況本來不差,我媽媽工作,我哥嫂也都還在工作,所以對市場的期望值不高。
爸爸和小姑姑的合夥生意持續了幾年,終於難免決裂的下場。我爸爸沒有告訴我媽媽為什麽,他不再賣肉了,是我哥哥的孩子看到我小姑姑來家裏,和我爸又哭又鬧。孩子小,看了害怕,奶奶回家悄悄告訴奶奶。我媽媽猜想是我小姑姑每天賣完肉,私藏了賣肉的錢,我爸爸進了多少斤貨,應該賣出去多少錢是一直心裏有數的。小姑姑經手這些錢,她克扣了,我爸爸應該得的利潤就少了,時間久了,他也不願意白忙活。我爸爸宣布退出之後,我小姑姑自己是做不了這個買賣的,就隻因為每天早晨去上貨的那份辛苦。
停止了賣肉沒有多長時間,我哥哥嫂子在煙台找了工作,我父母和他們一起搬走了。到了煙台,我媽媽自己給自己在審計局找到了工作,她一直做到六十七歲。我爸爸一甩手,再也什麽都不幹了,每天出去打麻將,當然還管家裏的買菜做飯。
五十年的輪回,從我爺爺奶奶闖關東,賣熟肉為生,到我爸爸推起三輪車去市場賣肉,我們的東北人民到底經曆了什麽。
俺家也是東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