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國民黨在衰敗,貨幣貶值厲害。特別是金園卷的發行,錢已不值錢了。每月爸爸工資一到,就見媽媽打電話給在銀行工作的汪二哥。打聽兌換貨幣的比值,把這些容易貶值的紙幣,變成硬幣銀元等,真緊張。看媽媽思路敏捷,真不像有病,真希望永遠如此。
我們學琴也變成付銀元了,一小時一個銀元。
雖然有大廚住在這裏,但媽媽到晚上總覺樓上不安全,她叫大哥來住。大哥白天上課,晚上做功課,畫圖,上圖書館忙完才回來。有時我們根本看不到他。但他的到來讓媽媽安心。
這一年學校在地下黨的領導下積極參加反饑餓,反內戰的鬥爭。一方麵組織到市內遊行,一方麵進步社團組織各種演出。有時一位叔叔會來帶我們去。
記得有一次真把我嚇壞了:我們到了貝公樓的門口。許多人都擠在門口,他們不放人進去,說有國民黨的特務要進去搗亂。這位叔叔認識他們,已打過招呼。他走在前麵拉著我的手。當讓他進去後很多年輕力壯的男人搶在我前麵要衝進去,而叔叔是要讓我進去,我的胳膊簡直要擠斷了。我說不看了,但也擠不出去。這時叔叔告訴他們我是誰的女兒,因為爸爸是學生公認的進步教授,看門的一個強壯的大學男生扒開那些人把我抱了進去。
這次之後我下決心以後不去擠這個熱鬧。
這種演出是小節目,皮影戲,秧歌小劇,相聲,數來寶,舞蹈等,有關反饑餓,反內戰的。這年燕京的各劇團演了不少大,中型話劇:有俄國的“羅亭”,高爾基的“錶”,“第41”,中國的“大團圓”,“家”等。
過去晚上媽媽不讓我們出去,現在有叔叔帶著,媽媽也不管得那麽嚴了。後來出去幾次沒出問題,沒有叔叔帶也可以出去看節目了。我感到自已長大了,看了這些反映俄國兩次革命的話劇,讓我認識到那時大學生搞的遊行是屬於革命的一部分。
燕京是美國人辦的大學,國民黨不敢冒犯。但這次燕大搞的很突出,他們要求一定要進校來抓那些黑名單上的學生。一個星期天他們進來了。在他們要求進來前,那些黑名單上學生早在進步的中美教授幫助之下離開,已經去了解放區。國民黨也知道,但他們要進來威風一下,也好向上級報告。
那天媽媽讓大哥呆在家裏,不許出去。他是念書不關心政治的,但總怕國民黨瘋狂,隨便抓幾個去交差。
我們小孩很淘氣,假裝在院子幹活。中飯後來了兩個穿國民黨軍服的小官在燕南園走了一圈。他們都不敢抬頭看我們各家,一看就是走形式,不是來搜人的。他們走後我們這些小孩馬上跑到遊戲場,大家敘述著自已的見聞。並說大家所知道的黑名單上人是怎樣走掉的。真有意思,我們似乎也參加了與國民黨的鬥爭。
1948年中國的政局動蕩不安,各派力量都在拉人。
第一個出現的是一個自稱是爸爸的趙姓新會老鄉,國民黨的什麽小人物來看媽媽。說了許多政治問題,媽媽表現沒興趣,他也不走。媽媽想也許他來蹭飯的,馬上讓大廚開飯,請他吃的就是我們通常的營養午餐。他表現失望。媽媽說現在教授也沒錢,我們就是這樣度日的,話不投機,吃完就夾著尾巴走了。
後來來了一位自稱在美國認識爸爸的美國人。他會說中文,他要求見幾個教授談談。過幾日媽媽請了幾位,有我家的常客著名的民主人士婦:嚴伯伯、雷姑姑,他們很有水平對付各種人 ,媽媽膽子就壯了。極簡單的飯菜,這人看著無利可圖,吃完就走了。
媽媽打了兩個漂亮仗。
下半年局勢更緊張。解放後曾有解放軍問我們是否聽見槍聲。他說解放軍曾打過仗,但覺得還太倉促就停了下來。把重點放在先解放東北,然後入關,而不是兩邊夾擊。
這時成都燕大校長梅貽寶教授帶著夫人來看媽媽,他就是當年清華校長梅貽琦的弟弟。他們勸媽媽帶我們到美國去找爸爸,這是一個出國的最好機會。媽媽說她和爸爸都不想在國外流浪,過有家不能歸的生活。如果爸爸想在國外生活,得到博士學位就可找工作了。
他們的確給媽媽提出個問題: 如果爸爸回不來,家裏的經濟怎麽辦?
媽媽跑去找校長,校長明確表示,他不會走,他有飯,我們就有飯。他給媽媽一個大定心丸。
當媽媽做這個決定時絕不會想到後來如此之多的運動,爸爸成為右派早死,文革時把她的家全抄了還搞了個轟動全校的巨大展覽“老妖生活展”。經曆了這些無妄之災之後,她是如何想自已的決定,我們誰也不知,因為要求進步的我們當然不希望她說出後悔的話。這件事是個永遠的迷 ,但死前她寫的那些短篇小說不能發表的原因就是政治環境不允許。
從我家這一個點,可看到各種勢力的爭奪。爸爸走後就有新聞係的人來給媽媽送解放區的小說,大廚是地下黨,這些進步的叔叔帶我們去參加反饑餓,反內戰的活動。上麵說的那幾位來找媽媽的是國民黨一邊的。當時我父母認為國民黨貪汙腐敗,不可能把中國統治好,寄希望於共產黨。應當說是真正的進步之家,不是騎牆派。
在國民黨失守長春後,接著是四平,燕京的人也開始分化。絕大多數的人是不走的,其中一小部分是盼解放,更多的是沒錢,沒地方可去,誰來統治無所謂。另外有人不喜歡共產黨,又有錢有地方可去,他們收拾東西去買機票準備走。
校長是堅定不走的,一定和大學在一起。
住我家後麵的,複校時為我家接風的總務長家就走了。
林教務長家也走了。
他們都是和爸爸一起在日本監獄的獄友。現在全都分化開來。
這兩家還不一樣,教務長家到了上海就不走了,總務長家大概直奔美國。他家的一個兒子後來是力學專家。80年代曾到我校作學術報告,我沒去和他打招呼。因為在燕京我沒見過他,他可能知道姐姐的名字,當然如果說爸爸的名字,他會記得的。他們和‘脖子哥’是有聯係的,因為家長都是上海人。他來美後與‘脖子哥’聯係,幫助在美國找了工作。
那位清華校長梅貽琦和他的弟弟梅貽寶去了台灣,後來成了台灣清華大學的著名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