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後我就要上小學了。學校要每個學生交一張正規的照片,爸爸帶我去照相館,到了那裏他幫我理好衣服,梳好女孩的頭。然後叮囑我要看鏡頭,瞪大眼睛,別動。因為我從沒照過標準像,隻有爸媽給我們照過相,隨便的照,一點也不緊張。現在怕我不會照,所以要關照我,別照壞了浪費錢。
過了幾天爸爸拿回照片給我看。我怎麽會長這麽醜,一眼大一眼小,一個單眼皮一個雙眼皮,我都不願多看幾眼。但他用手撫摸著照片上我的臉,邊摸邊說很好很可愛,看著爸爸會對我有這樣的深情,非常感動。使我認識到父母是愛我的,並沒有被遺忘。
秋天開學了,媽媽用女自行車推我和姐姐去上學。從絨線胡同到和平門很順利。但到了和平門有一個不短的隊伍,在門洞裏兩邊站著扛槍的日本兵,每個大人走到他們麵前要讓他們搜身,和看良民證。通過爸爸在日本監獄所受的刑,我討厭日本人,但從沒見過他們。這是第一次麵對麵的見他們,有點害怕,緊張。但看媽媽,姐姐如此的鎮定,也就放鬆了。
過了日本兵崗哨就是火車道。媽媽使勁的推我們橫穿幾條鐵軌,坐在車上好顛,很不舒服。但我不敢吭聲,因為姐姐的表現如此不在乎。我想她已這樣度過兩年了。今後我也必須學會這樣過每一天。
不到一個月媽媽說以後她不送了,我們自已走去。並對我說必須聽姐姐的話。開始還不錯。
有一天也許我們走慢了。到了和平門那隊伍好長,等了很長時間才輪到我們。過了日本兵來到 鐵路邊,那大木杆落了下來。
老遠就見這龐然大物火車開來,我想站著等,姐姐按著我的頭大喊“快鑽”,拉著我就拚命跑。剛跑出鐵軌,這個大火車就從我們身後開過去了。我嚇的尿都出來了,心蹦蹦直跳,真想哭。但姐姐大喊:“要遲到了”。看姐姐可怕的麵容,我隻有低頭跟她跑。見許多男女小孩都在拚命跑,我開始理解“遲到”是多麽可怕的事,我原諒姐姐了。回家後沒敢向媽媽告狀。
後來我們每天離家提早了許多,再也沒發生這可怕的事情,但這可怕的情景一直留在我腦中。
下雪了,校園一片白。課間休息時,老師特別警告不許踩雪。我又好動,又好奇,越不讓踩越想試。我毫不猶豫的走到院子,得意的踩在雪上。這時不知那個愛打小報告的同學,告了老師。老師把我揪回來,叫我罰站。我也不懂懲罰的意義,嬉皮笑臉的站著,內心得意的想著踩雪的好滋味。
下課後,突然看見媽媽站在窗外等我。老師比我走的快,她先到媽媽麵前說我不守規矩去踩雪。我以為媽媽會瞪眼罵我,但她隻間單的說以後要聽老師的話。然後對我說到後院接姐姐去。我跟著媽媽踩著雪,往後院走。我回頭瞧了老師一眼,露出不服氣,和驕傲的神情。意思是你不讓我們走雪,我媽帶我走雪。
後來我想為何老師不讓踩,下雪了怎能不踩呢?我想這也就是媽媽沒大生氣的原因。我長大一點後想為何老師這樣說:怕腳踩雪後,把教室弄髒了,或怕有人摔倒老師要負責,或怕小孩打雪仗耽誤上課。我是不是夠調皮的?什麽事還要明個是非。
媽媽從不給我們任何錢,下課後就必須馬上回家。可是住在我附近的同學,她有一點錢。我每天和她一起走回家,要等她去買她想吃的小零食。我告訴媽媽。媽媽說在家吃夠了不需要自已到外麵買吃的。如果她給我,也千萬別收,否則很麻煩。我聽從了。媽媽從來不許我們個人私自接受別人的東西,除非在媽媽麵前得到她的同意。
在日本統治時期有拍花子的,就是高麗棒子用迷魂藥把小孩弄昏後抱走。把小孩的內髒取出,放進大量的毒品,縫好後,不像死人。抱著這個孩子傳送毒品。這是每個家長非常擔心的事。所以媽媽讓我們必須下課後馬上回家,不許去同學家,更不許去其它地方。
北平流行霍利拉(霍亂),通過和平門是個大問題。日本兵在搜身前先往每個人身上噴藥水,多漂亮的衣服都弄髒了,而且衣服全濕了,這更讓我討厭日本人。
這時期有許多要飯的。經常可以看到躺在人行道上蓋著破席子的死人。
有一次回家看見一個光膀子的中年男人就在我家的外牆下用一塊磚頭打他的胸口邊喊:行行好,給點吃的吧。我打門進去後,馬上告訴媽媽。媽媽讓保姆給他一碗溫水喝,希望他到別處去。怕他有病會傳染,也怕他死在門口,不吉利。而且還要找人來收屍,消毒。每次走在馬路上,眼睛必須看前方。如果有蓆子蓋在什麽上就最好繞道走,因為蓆子蓋的大多是死人。所以當我看見這人用磚打自己時就非常警惕。
在我家對麵有一個奇怪的店鋪,門麵很小,門的上麵是六塊小方玻璃拚成的下麵是木板。通過窗戶可看見每個人嘴上刁一根非常長的棍子,坐著或躺著,裏麵烏煙瘴氣。出來進去的人蒼白無力,骨瘦如柴,走起路來東倒西歪,似乎風可把他吹倒。我路過這裏很是害怕。後來問大人才知道這是大煙館。這些人在抽白麵。我長大後才明白是吸毒,吸的是鴉片或嗎啡。這樣的人是花錢送死。
日本時期是不禁毒的,他們大概要用毒品來消弱中國人的戰鬥力,使中國人成為真正的東亞病夫。去年美國一些州通過大麻合法化,我極力反對,告訴人們我小時所見所聞。我想不通為何自己要把自己的國民變成吸毒鬼,要變成病夫大國呢。
想想現在大力禁煙,但60年前不是到處都在抽香煙嗎?經過幾十年看到了它的危害,再來禁止,多麽費勁,多麽花錢,多少人死於香煙帶來的疾病。現在對大麻的態度是否正在重複當年對香煙的態度呢?是不是又要經過幾十年後再來禁大麻?其實這兩年吸毒已成為美國第一死亡原因。
有一天媽媽告訴爸爸:政府通知每家必須挖防空洞。爸爸說甭理他們。過了幾天又來查,說必須馬上挖。爸爸沒法,就把我們的三個幹哥哥允和、壽虎、壽耄找來幫他挖了一個簡單的。本來院子就不大,現在幾乎沒法在院子玩了。大概爸爸媽媽已經聽到什麽消息,他們的情緒並沒變壞。現在我知道這是日本快完蛋的表示。在他們掃蕩中國往前擴充地盤時,不會想到國民黨的飛機和美國,蘇聯的飛機會來轟炸。現在怕被轟炸說明他們守不住了,往回撤。這對中國光複是個極好的消息。
真的,有一天隱約聽到飛機聲。爸爸讓我們趕快進屋,但他自己卻站在我們東屋的房簷下,尋找飛機。我從我們的東屋走出來,他馬上按住我,讓我站在他旁邊。這時看到兩三架飛機,後又聽到“噠噠噠”的開槍聲音。由於太陽光的晃眼看不清是誰的飛機,爸爸怕掃射,就和我一起進入了東屋。直到安靜下來。他什麽也不說,沒有任何害怕的表情。我想這不要緊。其實這正表明快要勝利了。
有一天,爸爸又把媽媽抱起來轉了好幾圈,
高興的說:勝利了,日本投降了。
這是林巧稚醫生打電話到對麵商店,用英文交談,告訴爸爸的。他們怕這個店裏不安全,就用英文講話。
我們也高興得要命。但馬上接著說:隻能在家裏高興,千萬別在日本人麵前說什麽。他們不承認他們的政府會投降,還在亂殺人。據說有中國人在日本兵麵前說:日本投降了。這些兵就把這個中國人殺死了。多可惡。這個中國人如此被殺害是太不值得了。
爸爸從這天開始情緒飽滿,充滿活力。每天騎車出去,很晚才回來。媽媽告訴我們爸爸成天開會討論複校問題。她和爸爸已經騎車去過燕京了,日本人基本上已搬出去了。隻是還有屍體沒有全部清理完畢。日本憲兵隊占用燕京住宅小樓,樓上是辦公室,地下室是他們審訊犯人的地方。在燕京每個住宅的地下室都有燒暖氣的小鍋爐,他們就用這個鍋爐對犯人實施各種刑法。很多犯人就死在這些地下室。由於房子多,又分散,這項清理工作要花時間。如果大家都住在校內,就容易開展工作,盡快複校。所以就采用清好一宅搬一家。
媽媽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隨時搬家。
我出生在七七事變前一年,家住宣武門外。北平淪陷八年期間,目睹日本人的統治,有些類似的經曆和見聞。也寫過幾篇,如過宣武門時打防疫針,蔬菜被噴來蘇水,。。。。我們院子裏有一個人死於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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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往事(七)淪陷之城 苦難深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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