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魚老友

恰似遠來的紅葉,懷著一片赤子癡心,或思鄉長嘯,或感時歎詠,或壯哉抒誌,或相思寄情,喜怒哀樂,無不聚於晨空的筆端,無不融於雲廊的書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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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故事:大舅和他的一家

(2023-04-20 11:40:13) 下一個

媽媽的故事:大舅和他的一家

也許是唐太宗的後裔,老家村裏人的平均顏值水平都比較高。然而,大舅的顏值更是佼佼者。我在學齡前曾見過大舅在回寧波途中來看望我媽。他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中等身材,長相很文雅俊朗,一副美男子風範。網上常流傳什麽“民國四大美男子”,除了學識與地位不能與之相爭外,不是我說大話,光看顏值,我大舅有過之而無不及。當然,他的顏值是八兄妹中最突出的,遠勝二舅、三舅。由於大舅是長子又好看,而且在外公最春風得意的時候出生,從小就特別得到外婆的寵愛。由於愛子有點過分了,大舅貪玩和老抱怨的壞習慣也就養成了,不過他的本性卻特別單純。即使長大成人、娶妻生子、經曆世麵,這些壞習慣老是相伴他左右,揮之不去。因而,外公總是瞧不起他,罵他戇大。村裏也都知道外公家的長子不中用。

不過,我媽說,你大舅其實是個挺好的人,老實人,就是腦子缺一根筋,喜歡白相。白相些啥名堂呢?愛看戲、看電影。上班做事老是心不在焉,一副等著去看戲的樣子,嘴裏還時不時抱怨老板這個不是那個不是。老板自然是很不喜歡這樣職員的。因此,大舅經常被老板“回頭生意” (炒魷魚的意思)。隻好灰溜溜回到老家。家裏人再四處托親友幫忙,替他找工作。一找到職位,就動身去上海。每當在村裏的河碼頭送大舅上船作別時,我媽總是再三叮嚀:大哥,這次好好工作,少說多做,不要老去白相。大舅每次都回答得很誠懇:“阿哥曉得,阿哥不會了”。可是,等他兜裏有些小錢了,就不安份了,報上的戲劇電影廣告和名角的種種傳聞似乎總是在騷撓著他的心魂。老婆和孩子又不在身邊,無人約束又感寂寞。於是自然而然地心裏盤算著去看哪個名角的戲,甚至有段時間裏竟然成了京劇的票友,把本應寄給家裏的生活費都花在戲子身上。本性還是難改,接著是又一輪的炒魷魚,再四處找工作。我有點好奇地問:大舅不玩其它的?麻將、跳舞、酒吧之類的?那些玩意兒在舊上海都很熱門啊。媽說:你大舅不碰麻將,不進舞廳,不玩女人,而且不會喝酒,一喝就倒。就是喜歡看戲看電影,忠實戲迷 (老粉絲)。這些愛好和壞習慣害了他的一生。

其實,大舅對妹妹們都挺和氣的。說來奇怪,不知怎麽搞的?我媽跟大舅卻很親近。大概是經常在一起說說笑笑吧。大舅會給她們講戲、教唱戲,說說大上海的各色八卦新聞等。這樣的哥哥,哪個十幾歲的小妹會不喜歡? 一次,他從上海帶回一台手搖式唱機和各種各樣的戲劇唱片。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鄉村一下子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京劇、紹興戲 (越劇)、黃梅戲的生旦淨醜名角唱念的一出出戲天天回蕩在院中院外,煞是迷死了鄉下人。不少同村人會來蹭聽戲文,尤其是女孩子。我媽從此也成了戲迷,不過僅僅是唱片的粉絲。天天聽戲,反複吟唱,不少女孩子都會唱上幾句戲文。當然,我媽是其中最出色的,她學會唱京戲、紹興戲、黃梅戲,甚至寧波灘簧 (甬劇) (注:甬劇在六十年代最出名一出戲是“半把剪刀”,“天要下雨,娘要嫁” 就是此劇最成功最經典的台詞)。每逢此時,大舅甚是得意,經常會很耐心地解釋戲文大意和每句唱詞。我媽的國文水平也由此得到很大的進步。

出於培植大舅有男人的家庭責任心,好好工作不再被炒魷魚之目的,外公決定給三兄弟分家,各家各自吃喝住行,不再大鍋飯了。不過,出發點很好,但效果不很明顯。大舅似乎依然我行我素,掉鏈子的事情仍然發生。大舅愛玩也會玩,時不時就把錢玩沒了,無錢寄給老家的大舅媽作一家人的開銷。大舅媽為此常常既擔心他有什麽意外,又愁得兜兜轉,如何喂養兒女?下個月會寄錢來嗎?真是為難煞了大舅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每每彈盡糧絕,遲遲沒有生火煮飯之際,我媽甚為著急,就悄悄走到儲物間,盛上一盆米上到二樓背麵,從窗前的平台上,輕聲輕氣地傳遞過去,大舅媽這才開始準備夥食。我問:外公他們一家子沒察覺出來?媽說:他們都不知道的。我又說:“不可能吧,次數多了,肯定被人懷疑的。隻是大家都不說破而已,讓你做好人好事罷了”。“是的啊,哪能看著他們一家餓肚子,大家都眼開眼閉就是了”。

光有米沒有下飯的菜也是不行的。因為弟妹都太小,大女兒又行動不便,弄點葷菜的任務就由大舅的二女兒琴表姐來負責。那時候,老家的一切都是天然有機的,無化肥無農藥。魚米之鄉處處青水綠田,河道縱橫。有一條小河沿村而過,那是全村的生命河。河水清澈,裏麵有不少河鮮。琴表姐經常去釣魚釣蝦,還赤腳下到河水淺灘處,摸螺螄挖黑蛤蜊。辛勞地為全家人奉上鮮美的水產食材,以供給蛋白質營養。日子就這麽勉勉強強地一天天熬著、過著。

在我們都長大後的有一天,我媽忽然一個人吃吃地笑了起來。我們都詫異地問道:媽,有什麽好笑的事?媽說:想想都好笑。然後講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往事。有一天,八、九歲的琴表姐從河裏摸了螺螄回來,沒過一個小時,下體開始流血了。大家驚奇萬分,小姑娘的初潮來得太早啦 (那個年代的女人初潮都是在12~13歲之間)。細細查看表姐的胸脯上那兩點,沒有一點點跡象啊,大家百思不得其解。村裏幾乎無隱私,一下子全傳開了。大舅媽含著淚水為女兒縫製經帶,表姐也低聲哭個不停,隻好自認倒黴。然而,第二天早晨,表姐上廁時,一個東西滾落在地上,胖咕咕的,還帶血。忙叫大舅媽來看,用腳一踩,一股血噴了出來,原來是一條螞蟥 (水蛭)。這下子真相大白,原來是一條下流黃色的螞蟥在表姐摸螺螄時,悄悄地不偏不倚地爬進了下體,由此編造出了一起早熟事件。當喝飽吸足血之後,它自己退出來了。由此可見,小姑娘下河灘,不小心的話,會有些風險的。嗨,生活不易啊。不然的話,哪個母親會讓女兒小小年紀赤腳下河,天天撈魚蝦摸螺螄的。後來在大舅長期沒收入的日子裏 (那時我媽已出嫁,家人大多已離開老家),琴表姐每天到各村去,穿街走巷叫賣大餅油條。大舅媽的女工不錯,為他人縫製衣服。一有機會的話,大舅媽去服侍坐月子的婦女 (今名為月嫂)。由此賺取微薄的收入。一家人生活極為艱難。後來,還是老實的琴表姐有福氣。大舅的子女中隻有她一個嫁到上海,脫離了農村戶口。

1949年後的大舅一直在武漢工作。或許是那裏戲院不多,角兒不多,或許因為收音機的普及,能讓大舅過過戲癮,他就不再失業了。但是,大舅愛抱怨和老發牢騷的蠢脾氣讓他大吃苦頭。共產黨不像國民黨這麽好糊弄,沒有任何政治汙點的大舅是一個直腸子的政盲,在肅反和反右運動中,竟然吃足了苦頭。

文革的有一天,我媽又跟我講起了大舅。我明白了她話中有話,提醒我少多嘴,大舅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例子。在肅反後,大舅恢複了正常的平民身份。回老家探親時,停留上海看望我媽,悄悄地透露了一些他在肅反運動中的遭遇。“阿婷 (我媽小名),阿哥真苦啊。把我抓進去,逼我交代曆史問題。你是曉得的,阿哥的曆史再清白也沒有了。我實在交代不出什麽,就送我去槍斃兩次。一陣槍聲過後,兩旁的人全死了,嚇得我渾身發抖。才明白自己是陪槍斃的,沒有挨槍子兒,還活著。嗚嗚嗚~~~~”。低聲哽咽,眼中的淚水直打轉。“這樣子太嚇死人了。阿哥,今後不要再多講閑話了”。“阿哥曉得了,阿哥聽儂的”。我媽這次真的相信大舅不會亂說話了,因為有過如此心驚膽顫的經曆,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可能是肅反時被抓的經曆,也可能是武漢右派指標的需求,厄運又一次降臨在大舅身上。這次是摔都摔不掉的一頂右派帽子,被塞進了地富反壞右的行列,低人一等。從此,我再也沒有看到大舅來過我家。多年後,打聽到大舅被送進了右派勞教營,病逝 (可能是餓死) 於三年“自然災害”。近幾年,在網上閑逛時獲知中國在那餓死四千多萬人的三年期間,曾在甘肅戈壁灘上設有五大右派勞教營。用地窩子式牢房 (地窖式監房) 囚禁了成千上萬的右派分子,其中大部分右派被改造成一堆堆白骨。夾邊溝勞教營有3000多右派,死亡占總數的90%。峨邊勞教營很大,右派總數的30~40% 死亡,死亡人數居冠,為5000人以上。觸目驚心啊。據說,廣州中山大學女教授艾曉明,她幾次奔赴甘肅勇闖戈壁灘,用攝像鏡頭搶救下荒漠上的白骨與遺跡,留下曆史真實。現在那裏已被圈為禁地,紀念碑被搗毀,地窩子地牢正被填埋,當年罪孽之證據正在或已經被抹去,意在以時光逝水消聲滅跡,讓人淡忘。可是聽說,李銳日記已存入美國胡佛研究所,給 “不準講曆史錯誤” 者備下了他們所不敢正視的曆史罪證。

甚是讓人悲愴萬分,大舅沒有幸運地挺過來,沒有機會像九死一生的幸存者一樣,訴說他的冤屈、他的悲傷、他的無奈、他的憤怒。隻能是孤獨地躺在戈壁灘的地下,沒有墓碑留下,無人探望祭奠,永久地與那呼嘯的寒風、亂石曠野的荒涼相伴。黑暗的舊社會僅是幾次三番炒他魷魚,而光明的新社會卻無他立錐之地,直接要了他的命。 世道的不公,人間的險惡,將大舅這樣一個有一些缺點而無劣跡的普通人弄得遍體鱗傷千孔百瘡,令人悲歎不已。

同樣受苦受難的還有大舅媽和一家人。沒有了大舅的收入,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艱難地生活下去。所幸的是他們最終忍受住饑餓和寒冷,以頑強的生命力,度過了那最困難的三年。除了琴表姐外,大舅的其他子女都成為人民公社的社員自食其力。祖上無一點點田地的後代卻務農終生,安表哥後來學了一門手藝 — 泥瓦匠。隨著年齡的增長,表姐表哥們的生活都一點點有所改善。然而,最苦的還是大舅媽。盡管夫妻感情融洽,但老公在世時,大舅媽沒享過什麽福;老公離世後,看著兒子和兒媳的臉色度日,更難了。

約在文革前的1963年,老家來了兩個人,通知大舅已經病故。沒有大舅的遺書,沒有遺物,沒有說明患什麽疾病以及死亡日期與地點,沒有告知大舅的墓地在何處。甚至沒有說後事如何辦理和家族如何妥善處理等。大舅媽一聽噩耗,嚎啕大哭。這兩人乘機溜走了。 一切都顯得輕描淡寫,滿不在乎。

是的,那時候誰會在乎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呢?而且是一個右派,一個新社會所討厭的人。事實上,大舅隻是嘴碎一點而已,絕無任何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念頭和膽量。難道新中國真的不能容忍這樣一個步調有點不一致的平民嗎?顯然不是!那麽,這一切的悲劇究竟怎麽會發生的?很值得讓人深思和反省。文革以後,在胡耀邦堅持下,進行右派大平反和冤案大平反。竟然沒有來人傳達大舅右派平反的通知,實難理解。大舅,你死得好冤啊。

 

謹以此文獻給曾經受苦受難、現早已脫離苦海的大舅和大舅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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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7)
評論
胥鈞屏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花似鹿蔥' 的評論 :

隻要沒進當年的勞教農場,就有機會看到出頭之日。
花似鹿蔥 回複 悄悄話 我的五叔也是右派。。。。
xuemei-ky 回複 悄悄話 精英被摧殘的悲慘世界。
夾邊溝在酒泉往金塔的路上,現在沒有什麽痕跡了,問八零後的朋友,他們根本不知道。李銳在興凱湖農場,也是重災區。
胥鈞屏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馮墟' 的評論 :

是的,陽光普照大地,有時有些過於炎熱。
胥鈞屏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快樂紅寶石19' 的評論 :

是的,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隻能說:性格決定命運。
快樂紅寶石19 回複 悄悄話 唉!你的大舅真是一表人才啊!
馮墟 回複 悄悄話 一篇好的回憶。共產黨的恩情比海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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