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寧/ (來源:微信公號/
我小的時候,經常聽到母親這裏那裏講幾句她年輕時候的事情。她忽然會講在西南聯大讀書,又講在中央大學讀書。她忽然會講安南的法國人多麽凶,又講上海的巡捕紅頭阿三多麽蠢。她忽然會講山東濰縣的高莊饅頭把子肉多好吃,又講去香港的輪船上西餐多可口。她忽然會講汪精衛講話的神情如何優雅,又講杜月笙待人怎樣和氣。不過我家的前輩和親朋戚友,經常都會要講老年間的各種典故,母親的故事雖然好聽,但也沒什麽稀奇,所以我從來沒想到過要刨根問底。
圖1.母親抱著幼年作者
直到初中,不管我多麽努力,始終不能加入共青團,心裏很不舒服,找老師討公道,才曉得是因為我對組織不忠誠,不主動交代家族前輩的反革命曆史。回家追問母親,才終於知道,我的外公陶希聖,是蔣介石的文膽,國民黨高官,人在台灣。那之後,我就產生了追尋外公的念頭,但是那些年裏,天天看到母親愁容不展,便也不敢多問,怕引起母親更多的傷感。我隻有獨自一人,默默回想從小到大,聽母親講過的點點滴滴。
圖2.我的外祖父陶希聖先生
文革期間,母親身心遭受巨大的摧殘和迫害,悲憤欲絕,生怕我們子女墮入數典忘祖的深淵,開始係統講述她的一生,以及她的家族曆史。正是在那些血雨腥風的年代之中,我卻清楚地了解,我的外公和母親一家,他們半個世紀經曆的風風雨雨,勾畫著一副多麽浩瀚悲壯的曆史圖卷,讓我長久震撼,深感自豪。
母親給我講的故事,從她出生之前開始,件件動人心弦,都值得大書特書。而其中最驚心動魄,在中國曆史上影響最深遠的一段往事,無疑是抗戰時期著名的高陶事件。這一事件所指的陶,就是我的外公陶希聖。而我的母親,正當十八歲豆蔻年華,在這一事件中,也曾擔任過一個不輕的角色,經曆過非常的生死搏鬥,所幸終得貴人相助而獲殘存。
一九三七年蘆溝橋事變之後,日本侵略軍大舉對中原地區進攻,中國人民開始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因為之前十年內戰,消耗甚重,未得喘息,不及準備,軍火短缺,存糧稀少,兵員有限,訓練不足,中國軍隊節節敗退,日軍長驅直入,迅速占領華北華東各地。國民政府失上海,丟南京,棄武漢,退四川,建立陪都重慶。
或戰或和,戰如何戰,和如何和?是當時所有中國人日夜縈繞的問題,尤其是文化人,思想者,國家的領袖們。
圖3.1936年外公一家在北京天壇合影 左二為作者的母親
為了阻止日軍沿平漢鐵路,從華北直下華中,蔣介石下令扒開黃河花園口堤壩,民眾屍橫遍野,繼而又火燒長沙城,百姓生靈塗炭。當時一大批黨政官員和知識分子,包括汪精衛,胡適,和我的外公等,對中國抗戰的前景悲觀。外公曾對母親說:自武漢廣州陷落以後,中國沒有一個完整的師,打是打不下去了。財政一年二十七億,收入不到兩億。壯丁補充大大不足。這樣一個局麵下,當然應該考慮保存中華的辦法。我們主張從旁打開中國與日本談判的道路,便經常聚會討論,主張開展對日和談,再勸重慶政府做和議。如果做不到,我們便退隱,再不問政事。母親說,這批人士,史稱低調俱樂部。
戰爭之初,日本軍閥揚言三個月內滅亡中國。可是在中國軍民頑強抵抗之下,僅淞滬一戰就打了三個多月,日本速戰速決的夢想徹底破產。於是日本政府改變策略,采取誘和攻勢。日本首相近衛於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和十二月,兩次發表聲明,對中國試探和談可能。日本參謀本部中國課長影佐,多次與中國外交部亞洲司接觸,安排司長高宗武及第一科科長董道寧等密赴東京,與日本諸高級官員會晤,努力鋪平日汪會談的道路。
這情況下,汪精衛及夫人陳璧君在重慶召集周佛海、梅思平、陳公博,和我外公等,會商多次。最後這批人決定脫離重慶政府,先獨自開展對日談判,取得成果之後,再設法說服蔣介石。他們先分頭飛到昆明,會合之後,同機飛到安南的河內,安南就是現在的越南。
圖4.周佛海
圖5.梅思平
圖6.陳公博
蔣介石發現汪精衛帶著一批人出走,非常焦急。戴笠領導的軍統,立刻派遣特務,到安南行刺。結果計劃有失,誤殺了汪精衛的秘書,而未能傷及汪精衛。如此一來,汪精衛自知再無退路,遂即在安南發表對日和談公告,史稱“豔電”。然後他率領眾人,經香港到上海,開展對日和談,徹底與重慶政府決裂。
但是我的外公始終下不了這個決心,所以一直滯留香港觀望,沒有立刻跟隨汪精衛到上海。汪精衛數次召喚不得,專門派了夫人陳璧君到香港,麵請外公。實在被逼無奈,外公隻好決定赴滬。行前,外公跟母親有過幾次長談。因為是在那麽一種生死時刻,母親對外公的談話記憶非常深刻,對我複述過多次。
母親告訴我,外公當時說:我從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年)在武漢軍校做教官起,汪先生一直很看重我。他要我去上海,已經招呼了八九個月,從成都,到重慶,到河內,到香港,我實在不能不答應。這種時刻,汪先生特別需要有人幫助。朋友情誼為重,我不好看他孤自一人掙紮,狠心不去幫他一把。
外公又以曆史故事講解:春秋時代,楚國有兩個人:一個是伍子胥,一個是申包胥。他們二人是好朋友,但他們的誌向卻完全相反。伍子胥對申包胥說:我立誌要亡楚。申包胥發誓回答道:我立誌要存楚。現在我到上海去,為什麽呢?周佛海梅思平兩先生本來跟我是好朋友,現在周梅兩先生立誌要送汪先生到南京去,建立新政府。我呢,立誌要去阻止汪先生這樣做,不能分裂政府。我留在香港沒有用,勸不動汪先生,一定要親自到上海去,才可以做事。我要去告訴汪先生,劃清主和與投敵的界限,把和平運動與分裂政府兩件不同的事分開。
外公還對母親說:我既決定要去上海,就必須快,趕在汪先生決定到南京組織新政府之前,去阻止他。如果去晚了,汪先生去了南京,公開宣布組織新政府,那就遲了。我們的和平運動就完了,汪先生就完了,我也就完了。那時我跟著汪先生,隻有死。不跟著汪先生,也隻有死。我今天告訴你,我不會去參加新政府,更不會跟著新政府給日本人做事。所以一旦汪先生決定要組織新政府,那就是我的性命完結的時候。你們如果聽到消息,說汪先生到南京組織新政府,就曉得爸爸必定已經死了。
外公又說:日本人生性狹隘、善變、冷酷、不擇手段、不得不屈伏時,必至不顧顏麵。他們居然因為意見不和,五年之內,兩度殺死自己的內閣首相大臣。他們要殺死中國人,殺死汪先生,殺死陶希聖,殺死任何一個中國人,還不就像殺死幾隻螞蟻一般。外公繼而歎道:過去幾十年,本著祖傳的家教,研究了十幾年政治法律和曆史,從不曾做過對不起人的事。現在我想賭著生命,到上海去糾正他們,以盡我心。這事可能成功,也可能不成功。不成功一定要丟性命,就是成功,也可能要丟性命。我早已告訴過你們,我的生命安全絕無保障。今天我活著,也許明天我就死了。上午我和你們在一起,下午或者就會遺棄下你們。這一次走,尤其可悲。以後我身邊的危險會更多些,更密些。你們是曉得我的,我留下一本日記,等我不幸死後,你們再慢慢地看吧。
圖7.作者聽外公講故事
隨後外公把家眷留在香港,獨自一人,搭乘郵輪,從香港到上海,補為汪方談判人員,參加與日本人的和平會談,那時己將近年底了。汪精衛與日本人的正式談判,於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一日即已開始,會議地點在上海虹口六三花園。日方代表是影佐禎昭、犬養健、須賀彥次郎海軍大佐等。汪方代表是陳公博、周佛海、梅思平等,後補入外公,汪精衛本人並不出席日常談判。在那些談判會議上,日方分發《日華新關係調整要綱草案》,要求汪方代表逐條討論。由於草案條款廣泛苛刻,遠不同於以前雙方協議與近衛聲明的宗旨,汪方代表頗感意外和驚愕,在自己的討論會議中,屢次發生爭論,外公補入之後,幾乎每次會議都對日方條件提出激烈批評。
短短十天,汪日雙方在六三花園開會七次,並有多次會外私下商談,日方毫不讓步,以為吃定汪方,不論同意與否,汪方隻能接受所有條件。後來談判地點改到滬西愚園路1136弄60號,日方仍繼續堅持強硬立場,軟硬兼施,脅迫汪方接受日方全部條款,並要求在年底簽約。此期間,外公數次提出,因為身體不適,請求退出談判,都為汪精衛婉言勸止,無奈之際,隻得繼續敷衍。
談判期間,汪精衛、周佛海、梅思平等原來住在虹口。虹口是日本軍區,到處日軍,警備森嚴。外公抵滬後,最初也住在虹口,兩三日後便與汪周梅等一起,搬到滬西愚園路。上海人當時稱滬西為歹土,因為這個地方原是公共租界越界築路的區域,屬三不管之地,眼下則全部由日本憲兵戒備,公共租界巡捕並不能來此執行警務,算是日本人的地盤了。愚園路1136弄樓房不多,都很講究,其中之一為前國民政府交通部長王伯群私邸。巷內左側是汪公館,右側是陳公博公館。弄底三棟,分住周佛海、梅思平,和外公。弄堂口是日本憲兵隊辦公室,一方麵保護汪方談判要員,一方麵便於監視他們的行動。
在愚園路的那些日子,因為單身獨居,外公每天早上到汪公館用餐。日方把他們的綱要交給汪方那天,早餐完畢,汪夫人陳璧君留外公談話,要外公把綱要一條一條詳細解釋給她聽。次日早餐,陳璧君告訴外公,她把外公的解釋,轉告了汪先生,說得不完全,也不詳細。她說,她一麵講,汪先生一麵流淚。汪先生聽完之後說,日本如果能征服中國,就來征服。他們征服不了中國,要我在他們的計劃上簽字。這文件說不上是賣國契,中國是我賣不了的。我簽了字,不過是我的賣身契而已。他們夫婦因此商量,要搬出愚園路,到法租界福屢理路去住,然後發表一個聲明,停止一切和平活動,立刻轉往法國。
圖8.汪精衛和陳壁君
這個消息,傳到日本人那裏,影佐禎昭立刻到愚園路來見汪先生。汪先生直接講明自己的想法,據後來汪先生複述,汪先生當時說一句,影佐在本子上記一句,記到最後,影佐兩行眼淚滴落在本子上。待汪先生講完,影佐說:我協助汪先生遷居,並請法租界捕房布防,然後我立刻回東京,報告近衛公,請求其出麵幹涉。那一天,法租界真的出動二百名巡捕,準備保護汪先生遷居。但汪先生沒有搬家,而是繼續留在愚園路。他召集所有代表們開會,說明他與影佐的那次談話,還專門提到影佐流淚。他說:看來影佐還是有誠意。外公不以為然,告訴汪先生:影佐流的是鱷魚的眼淚。但是汪先生相信了日本人的欺騙,於是外公便曉得,大勢已去。
外公後來對母親講,他在愚園路親眼見到,汪日之間除《日支新關係調整要綱》之外,還有《關於日支新關係調整的基本原則》、《關於日支新關係調整的具體原則》、《秘密諒解事項》等八份文件。那些文件的條件非常苛刻,日本所要勒索的中國地域,從黑龍江直到海南島。日本所要掠奪的中國物資,下至礦業,上至氣象,內至河道,外至領海。從東南至西北,一切中國的權益,都要讓日本持有或控製,日本軍閥是要吞並中國,滅亡中國,中日之間斷無和平可言。
自六三花園至愚園路,在與影佐機關談判之中,外公還發現,中國存亡之關鍵,還不僅僅在日本劃分中國東北、內蒙、新疆、華北、華中、華南、海南等六個地帶,或決定於日軍控製中國的方式與壓迫剝削的程度,更在於日本要與蘇俄一起,圖謀徹底瓜分中國。日本所預計之中國國土劃分,以潼關為西麵界線,亦即以新疆、西北、華西、西南與西藏為餌,釣取北海之巨鯨蘇俄,二分東方世界。外公對此一巨大罪惡陰謀,實在忍無可忍,生出逃出上海,脫離汪集團的想法。
高宗武先生本來是國民政府的一顆外交新星,從一開始他就和周佛海一起,把汪先生的和平運動向日本方麵提出。但從跟隨汪先生到上海後,在對於到南京建立新政權的問題,高先生與周佛海發生激烈的矛盾。高先生的理想方案,由於形勢,無法實現。於是汪方其他人在決定重要政策的時候,就逐漸疏遠了他。高先生因此也就對和平運動喪失了熱情,有了退出汪集團的念頭。
外公有了逃脫的想法之後,先秘密派遣他在北京大學時的學生鞠清遠,到香港找到外婆和母親,通報外公在上海的境況。鞠清遠交給外婆一封外公寫的親筆信:我自投到山窮水盡的境地,又不肯做山窮水盡的想頭。譬如汙泥中的一粒黃沙,自己不想做汙泥,卻已是汙泥中的一份子了。有時一兩個好友在一起,談起我們所處的環境,總覺得隻有研究如何死法:投水呢?觸電呢?自戕呢?然而這一粒黃沙還有留戀著不能死的必要。我的名譽地位,是我自己從千辛萬苦中奮鬥出來的,為什麽我要讓它們埋沒在汙泥中,自尋毀滅?鞠清遠又告訴外婆說:七十六號已經開始對老師嚴密監視,老師恐怕有危險。
所謂的七十六號機關,是因為當時駐滬日軍特務機關,設在極斯非爾路七十六號,故而代指。這裏原是陳調元將軍的宅子,院落廣闊,除日本特務機關以外,院後一棟小樓,還駐紮日本憲兵隊。另外左右兩鄰樓房,則由丁默村、李士群的一百多名日偽武裝特務居住,逮捕抗日誌士,嚴刑拷打,無惡不做,是個魔窟。
圖9.極思菲爾路七十六號
讀了外公的信,聽了鞠清遠的報告,外婆當即決定,立刻帶了全家老小,到上海去。她說:隻有我們全家人都到上海住下來,汪精衛周佛海才不會懷疑,我們才能解救他離開愚園路,搬回自己家裏來住,那樣我們才有時間,一起想逃出上海的辦法。再說我們全家都在上海住好,日本特務機關才可能放鬆監視,他才有脫走的可能。
鞠清遠接受了外婆的決定,回到上海向外公報告,然後又趕回香港,帶來外公的回音:你們欲來滬,極為安慰歡忻。我月底以後,個人生活恐有大變動,然此變動全合乎你們之心意,故你們之來,不但可堅定我心,且可從中幫忙。外公的信極短,字跡很草,顯是在匆忙中急就。
三日之後,母親和舅舅們在學校告了假,外婆便帶領全家,離開香港,到達上海。外婆立刻在法租界環龍路租下一所房子,電話打過去,外公馬上提請汪精衛許可,當日離開愚園路,搬來環龍路跟家人團聚。
搬來之後幾天,外公對外婆和母親講過很多事情,比如他說:七十六號的二頭目李士群,殺人放火,心狠手辣,無惡不做,外號叫狠客。他跟梅思平不合,總想把梅先生擠開。有一次大家開會,李士群當汪先生麵,報告一件事辦糟了,講了半天。這事是梅先生主辦的,可他沒有提梅先生的名,當麵指控,又不提名,手段夠狠。汪先生聽完,問梅先生:你看這事怎麽辦?若是旁人,大概早慌了手腳,怎樣說都不好。梅先生若無其事,答一句:請先生以不變應萬變。這句話是汪先生一次演講中,自以為最得意的警句。汪先生聽了,連連點頭,事情就過去了。後來連李士群都搖頭,說:梅思平果然厲害,我說了十句八句,敵不過他一句。又有一天,汪精衛在七十六號二樓休息室商討幾份名單,李士群帶了四五個部下,都持了槍,走進房間,要求在中央委員裏增加特工人員,好像不答應,他們就要當場開槍斃人。所有在場的人見了,無不麵容改色,相顧無言。
圖10.李士群
外公又說:外公發現對汪先生很難講話,知道自己無力做任何勸說,無法改正汪先生的行事方向。他現在是身陷敵營,想勸汪精衛停止與日方交涉,做不到了。他想過死,但又不甘願就此一死了之。外公感歎道:我原以為前途尚有一絲曙光,斷不致竟落於奸人之手,所以心存生機,隻要良心自問可以無愧,不必強求旁人諒解,終必為人所諒解,一天陰雲或可由此而散開。
將近年底,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月明星稀,大地上人們慶賀耶穌聖誕的狂歡還正濃厚。外公沒有按往日的時間,回家來吃晚飯,也沒有打電話回家說明。全家人一直等到七點半,廚子傭人都下工回了家。三舅餓得叫喊,外婆把飯菜熱熱,讓母親和舅舅們先吃。天暗之後,外公回家了,非常的沮喪和絕望。他告訴外婆和母親:汪先生宣布,談判已告結束,日方條件全部接受,三十日雙方簽字。
外公說:他們要我們白紙簽上黑字,借中國人的手葬送自己的江山,此事斷不可為,他決計不能在那些文件上簽字。而他若不肯簽字,就立刻死在此地。七十六號已經計劃好,殺了他,再開追悼會。外婆說:如果你在文件上簽字,我現在就把你打死。我們總會有辦法,我把我的性命來換你逃走。如果走不出去,我們一家都死在這裏,那字萬萬簽不得。外公說:可是我哪裏有自主與自由行動的餘地。我自行脫離重慶,背叛政府,至香港不肯來上海,既來了上海又不願參加談判,既參加談判又拒絕簽字,凡此皆屬徒然。外婆說:明天開始,你就在家裏生病,不到愚園路去。
那天下午三點多鍾,高宗武先生來到外公家,兩人關了門密談片刻。後來外公告訴母親,他對高先生說:我聽說,他們早已監視你,現在你有生命危險。高先生聽了,說:我們走了吧!外公說:這事很機密。我有幾個學生很親近,靠得住,能幫忙接應。高先生說:我發求救電報給香港的親戚。外公說:我想最好能請杜月笙先生幫忙,我跟他有過一麵之交,估計他不會不伸援手。高先生說:杜先生也在香港,我去辦。外公說:小心,小心。然後高先生茶也不喝一口,匆匆告辭而去。
圖11.1976年外公與高宗武美國重逢
據高宗武後來的回憶錄裏所記錄,外公與高先生最後約定一起出走,還是母親帶了外公的密信,獨自一人,勇敢機智,擺脫日汪特務的跟蹤,跑到高先生家,交給高先生的。高先生接到外公的信,才開始與香港聯絡,請求杜先生協助,安排逃出上海的行動。
圖12.高宗武
中國人對杜月笙的名字並不陌生,小學生就會被反複告知,蔣介石從政之前,是個小流氓,參加上海青幫,幫主杜月笙是個大流氓,是蔣介石的老頭子。學校裏老師那麽說,書裏那麽說,報上那麽說,大家都那麽說,也都那麽信。可不管社會上怎麽說,我在家裏尊稱他為杜先生,不得直呼其名。母親反複告訴我,杜先生對我家有恩,特別對她自己個人,更有救命之恩。
圖13.杜月笙
據外公的計劃,當時中國還有些一人,仍對日本人抱有幻想,就如外公過去一樣,而且國際上也還有不少人以為,日本並沒有完全滅亡中國的意圖。如果高宗武和外公兩人,把日汪密約公布於世,天下人便都會看清日本的狼子野心。那麽中國人民抗戰的意誌,就會更堅強,國際上也就會更加支持中國抵抗日本的努力。這麽做,高陶二人對國人敲響警鍾,喚起警覺,也算是懸崖峭壁,將功補過,隻不知那樣夠不夠抵銷他們脫離重慶政府之罪。但當時情勢之下,外公也顧不得日後被重慶政府如何處置,他隻想逃出上海,不在日汪密約上簽自己的名字。
第二天開始,外公稱病在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再不去愚園路開會。汪精衛不放心,派了兩個醫生,到外公家裏來檢查。或許由於外公很多時間憂患深重,不思食寢,身體果然有恙,醫生開了處方,這才消除了七十六號的懷疑。這樣過了三天,十二月三十日,汪方與日方簽署密約,外公沒有到場,沒有在那些喪權辱國的條約上簽字。
陽曆一月一日元旦,外公到愚園路去,抱病拜年。他坐七十六號派的車,兩邊車外各站一個李士群派的保鑣,一手扶門,一手提搶,殺氣騰騰,哪裏有過年的喜慶樣子。外公吃過早飯走的,大概十點多鍾,在愚園路一直磨到下午四點多鍾才回到家,告訴外婆和母親:他到汪府,進門才坐下,陳璧君就要他馬上補簽密約。外公說:我是抱病拜年而已,這幾日頭痛得很,連筆也拿不住,最好現在不看文件,不談公務。陳璧君不肯答應,非逼外公簽字不可。幸虧那時汪先生走下樓來,聽到了便說,此刻不必勉強,過幾日等病好了再補不妨。這樣算是救了外公,否則他隻有當場自盡了結。
外公說:汪先生看我麵色蒼白,病似不輕,問長問短,甚是關懷。幾年前在武漢,我們辦藝文研究所,汪先生住中央銀行二樓,我幾乎每天去見他。汪先生對我們極為支持。有一次他忽然動身去長沙,發表幾次演講,又突然回到武漢。他當時的一首詩,傳誦一時,你們也都記得,其中一句:葉落又歸根,沒有人曉得是什麽用意。原來是汪夫人陳璧君要他去廣州,轉香港,到日本去講和。他到了長沙,中途折回,不肯南下。那一夜他請我吃飯,對我說:我這次與蔣先生合作,要合作到底。無論一時戰況如何,定要合作到最後結局。那時汪先生沒有違背蔣委員長,另主和議的意向。香港一位姓褚的太太來找汪先生,要他主和。他對褚太太說,要我放棄抗戰,獨自主和,是不可能的,又表示要把此事報告蔣委員長。後來有人從日本回國,請周佛海轉一份報告給汪先生,表示日本方麵要請汪先生出麵主和。當時汪先生大吃一驚,也曾說過同樣的話。誰知他現在竟然要重組政府,做日本人的傀儡。
外公說到這裏,萬分痛心。可是現在這種局麵,外公是死也不會在那密約上簽字。他說,日本要滅亡中國的企圖,汪先生也不可私為秘密,以求自己一時成功。如果他們成功了,就是中國的失敗。我既已了解日本野心,必須警示國人。為了中華民族和子孫萬代的獨立,自由和生存,對汪先生的道義責任當然不複存在。不過我私心裏,還是覺得很對不起汪先生,他對我一直很敬重。
次日愚園路通知,元月五日全體開會。外公尚未收到杜先生回複,不知該怎麽辦。一九四0年元旦前後那幾天,外公和一家人,在生死線上徘徊,焦急地等待香港通知。
同一時間,杜月笙先生也正在緊張的策劃和安排之中。那不是一場兒戲,從日軍占領的上海偷渡出海,而且是高宗武和陶希聖兩個汪方高層人物,日汪特務日夜緊密監視,先不說如何出走的行動,就連事先的保密都很難周全。
元月三日,外公終於接獲通知,立刻到南京路華懋飯店。外公借口看朋友,叫日汪派來監視他的車夫開車,連手提箱也沒有提一個,兩手空空,帶了母親做掩護,乘車到華懋飯店。當時的華懋飯店,九層樓房,有個高高的尖頂,很是氣派。裏裏外外很多人,都是西裝革履,昂頭挺胸。外公下了車,帶了母親,從前門走進去,穿過大廳,走出後門,奔到馬路邊,坐進街邊一部計程車,一口氣開到十六鋪碼頭。
碼頭上有杜月笙安排好的人員接應,二話不說,將外公領入船艙,讓母親等在碼頭上。不多時,輪船起錨,外公總算安全逃離上海,母親方才流著眼淚,獨自回家。外婆接到外公從輪船上發回家的電報,知道外公已經安全出了公海,便將外公留給汪精衛的信交上去。汪精衛知道外公潛逃之後,驚慌失措,立刻命七十六號加緊對外婆一家的看管。
外公已經逃離,現在要看外婆和母親一家如何設法離開上海了。首先是買船票,連續兩天,母親跟了外婆一起出門,掩護外婆,擺脫七十六號特務跟蹤,到十六鋪碼頭,買好船票。
次日接到消息,高宗武的家人親戚都被捉起來了。全家人驚慌之中,七十六號派了人來,命令外婆立刻收拾東西,搬到愚園路去。進了愚園路,在七十六號眼皮底下,就沒辦法可想了。外婆急中生智,給汪公館打電話,要求麵見陳璧君,得到許可之後,帶了母親,趕到愚園路汪公館。
那是母親第一次去愚園路,所以記得清清楚楚,詳細講給我聽過。他們母女到達之後,見到汪精衛和陳璧君。外婆用了很多辦法,好說歹說,終於說服汪精衛,同意派她到香港去把外公找回上海。可是陳璧君隻允許外婆帶兩個年幼的舅舅們一起走,我的母親和兩個年紀稍長的舅舅,必須留在上海等待,實際上就是扣留為人質。母親當然不願意,可是當著汪精衛陳璧君,她不能發作。回家之後,外婆安慰母親說:我們一到香港,就會立刻安排解救你們三個,你們耐心等待,不要貿然行事。
第二天一早,愚園路派了兩輛汽車來,送外婆一家到十六鋪碼頭。天氣陰沉沉的,嚴冬的寒風紮臉刺骨。外婆領著四舅五舅,走上船去,母親站在碼頭上,放聲大哭,大舅三舅,站在母親兩邊,都低著頭,不去張望,咬著牙,忍住眼淚。生離乎?死別乎?無從逆料,悲傷莫名。那年母親十八歲,大舅十四歲,三舅九歲。
等待總是炎熱的。雖是陽曆一月,陰天冷風,母親和兩個舅舅,整日焦燥不安,心如火燎,每到夜深人靜,他們便把幾台收音機同時打開,各機調到不同頻道,同時監聽所有新聞。舅舅們期盼能聽到有關外公在香港的消息,而母親則盼望不要聽到有關外公的消息。如果外公在香港公開露個麵,說句話,批評汪先生,那就糟了。汪精衛陳璧君便一定饒不過他,那麽他們三姊弟在上海,必死無疑。
再說回去,外公與高宗武先生安全抵達香港後,高先生一月七日給重慶蔣委員長去一信:頃晤玉笙、溯初兩先生,得悉鈞座愛護之情無以複加,私衷銘感,莫可言宣。宗武於五日抵此,回顧一年以來,各方奔走,祗增慚愧而已,今後唯有閉門思過,靜候尊命,先此奉達,並托玉笙先生代陳一切。另帶上密件三十八紙,照片十六張,敬請查收。
一月十五日,外公從香港寫信給駐美大使胡適:希最痛心者,為日方所提調整日中關係要綱。此項要綱希曾參與談判,至最終希不願結束,亦未予簽字,因而出走。希今後決心不再混政治舞台,去之海外,為人所忘以死矣。作戰以來,死者累累,此身何必偷生?
外婆逃到香港,外公獲知三子女被扣留上海,便決定暫時不將日汪密約公布,同時再次請求杜月笙先生幫忙,救出三個兒女。杜先生認為事情嚴重,馬上專程飛往重慶,向蔣委員長報告。蔣先生聽後,拜托杜先生,盡力將我的母親姐弟三人救出,然後公布日汪密約。杜先生從重慶趕回香港,途中遇日本空軍阻截,用機槍猛烈掃射,緊緊追趕。幸虧中華航空機師沉著鎮靜,技術高明,把飛機一路升高,最後甩掉日機。當時飛機設備簡陋,飛至八千尺,空氣稀薄,供氧不足,杜先生呼吸困難,幾乎窒息。機師打電話給香港機場,準備醫生擔架。杜先生下飛機,被擔架抬回家,經醫生急救,才喘過氣來,躺在床上,著手安排援救母親三人的計劃。
外婆走後第五天,汪公館派人送來口信:外婆已有電報發到愚園路,他們母子三人安抵香港,見到外公,外公已同意盡快回上海。汪精衛放了心,到山東去開會。
緩兵之後,杜先生指示留在上海領導地下抗戰活動的門人萬墨林先生,直接安排和主持解救陶先生三子女。萬先生接受任務之後,親自乘車在母親所居住的環龍路附近勘察了幾天,然後細密地製定了援救母親姐弟三人,偷渡出上海的計劃。
圖13.萬墨林
萬先生從內線打探清楚,汪精衛到青島去開會,愚園路大大小小也都懶散起來,正是展開行動的好時機。於是萬先生派幾輛推土車到環龍路,開工修馬路,整日轟鳴。按照萬先生指示,那天晚飯,三舅發脾氣,說外麵推土機通夜吵,沒法子睡覺,頭疼得要命。大舅也跟著抱怨,提出到別處去睡覺。母親作為姐姐,便向七十六號特務們要求,把兩個舅舅送到表姨母家去睡一夜,那表姨母在滬西,有一座煤球廠。
七十六號的特務,自己也煩門外推土機吵鬧,便向機關報告兩個舅舅的要求,獲得同意,當夜開車,將大舅和三舅送到滬西表姨母家。講好第二天早上,由表姨母送兩個舅舅去上學,下午則還由家裏的司機到學校,接兩個舅舅回家。母親送兩個舅舅走後,當晚仍然在自己家裏住,以免引起疑心。
第二天,一九四0年一月十八日,母親早上起床,跟往常一樣,吃過早飯,坐了家裏的汽車,由七十六號派的司機,開到學校。她從學校正門走進去,穿過學校大廳,從後門走出去,奔到後麵的霞飛路。一部黑色的小汽車,在路上等著,見母親從學校走出,便發動起來。母親一到,車門打開,讓母親鑽進去。車門一關,立即飛跑。
萬先生坐在前麵,一路跟母親說笑,好像很輕鬆。母親坐在後排,緊張得要命。她身邊左右兩個保鏢,手提短槍,警戒車窗。母親曉得,那是萬先生手下最優秀的兩名槍手,遇有危難,絕對不計個人生死,而要保衛母親的安全,但他們自始至終,沒有開過一次口。看起來,他們的行動很保密,七十六號沒有察覺,馬路上沒有一部車子跟隨。
車子開到杜美路,街兩邊人多起來,三三兩兩,分了幾批,走的走,坐的坐,看見車子過來,都站起,想來那是萬先生布置的槍手。萬先生的計劃,如果後麵有七十六號的車子追趕,他自己便與車內兩名槍手且戰且走,到杜美路上,這裏埋伏的槍手們就會發動阻擊,掩護母親所乘的汽車脫險。
萬先生本來在杜美路上的杜公館派了兩部車子接應,如遇槍戰發生,他就帶領母親換車,繼續衝出七十六號包圍。但因為一路安靜,他們也就不必換車,打個掉頭,轉而駛往滬西,母親曉得,他們是去接兩個舅舅,心裏很高興。車子一秒不停,急駛到表姨母的煤球廠。
根據萬先生的安排,今天一早,表姨母將兩個舅舅送到煤球廠,說是另有同學家裏的車子,會接兩個舅舅到學校去。實際上,接兩個舅舅的車子,是萬先生安排的。在煤球廠門口,萬先生也埋伏了若幹槍手,都是煤球廠工人打扮。看見車子來到,揮手讓車子進門,然後站在門口警戒。如果七十六號追兵仍然跟著的話,這裏埋伏的弟兄就會開戰,堵截追兵。煤球廠終日煙霧騰騰,咫尺不辯麵目,正好作戰。
母親乘坐的汽車,從煤球廠前門進,換上在那裏接應的另外一部車子,還是萬先生坐前門,後排座位上,兩個保鏢分坐母親身邊,車子又從後門開出。這時候前麵兩部汽車也開動起來,那是大舅和三舅分坐的車。萬先生的計劃,母親和兩個舅舅,每人坐一部車,分頭開去十六鋪碼頭。如果一路沒有閃失,自然最好,三個一起走。如果七十六號追兵不止,一路槍戰,那時候隻有逃出一個算一個,他絕不能讓陶先生的三個男女公子全部犧牲在亂槍之下。
總算萬先生計劃周全,行動機密,一路無事,三部車子,無聲無息,到了十六鋪碼頭。那裏也有若幹弟兄,散布周圍,實行保衛。母親三個要上的,是一艘意大利郵輪康悌威爾第號,船票早買好了。按照萬先生的安排,他們不走碼頭舷板上船,而是由船上萬先生的人,開三個舢板,一人一條,把他們一個一個送到船邊,爬繩梯,從舷窗進船。
臨別,萬先生對母親講:托天之幸,一路平安無事。三條舢板,前前後後,繞過大船,駛到船靠外海一側。遠遠的十六鋪碼頭上,可以看見許多日本兵在入口處檢查上船客人。母親到大船邊時,三舅已經在空中,沿繩梯向船上爬了一半。第二條舢板上,大舅正往繩梯上攀。繩梯不是從甲板上放下來,而是從一個圓形艙孔中放下。三舅到了艙口,孔裏有人伸出兩隻手,把他拖進去。大舅已在半空,母親等不及,急忙往繩梯上爬,把那繩梯搖動起來,半空中的大舅本來緊張萬分,繩梯這一搖,嚇得他險些鬆手落水。
按照萬先生的安排,母親三人上船之後,不許相互說話,裝做不認識,各在自己鋪位上,等候開船,不許亂動。以防船上有人認出,將他們姐弟三人一網打盡,壞了大事。大舅和三舅住同一艙房,但在兩頭,可望見不可講話。忽然間,大舅因為過度緊張,一腿抽筋,兩手抱住,滿鋪亂滾,不敢出聲。三舅在自己鋪上看見,心裏焦急,卻不敢去問。這樣鬧了好一陣,才安穩下來。此事母親不知道,她另住一間艙房,否則她一定忍不住要去照顧大舅。直到下午,郵船啟動,出了公海,母親姐弟三人,才終於可以自由行動,聚到一處,抱頭痛哭,然後飽吃一頓美味的西餐。母親說,那頓飯,他們還喝了幾口葡萄酒,算是慶祝。
靠了杜先生策劃,萬先生指揮,我的母親和兩個舅舅,終於逃脫日汪魔掌,離開上海,到達香港,與外公和外婆團聚。母親說,杜先生和萬先生對我家的救命之恩,我們世世代代不能忘記。
第二天,一九四0年一月廿二日,香港《大公報》頭版,刊出全部日汪密約,四行黑體巨字大標題:
高宗武陶希聖攜港發表
汪兆銘賣國條件全文
集日閥多年夢想之大成
極中外曆史賣國之罪惡
圖15.1940年1月20日 香港《大公報》刊出全部日汪密約
外公和高宗武先生在香港《大公報》公布日汪密約全部文件,向世界揭露日寇吞並中國的狼子野心,激發中國人民的抗日決心。以美國為首的國際社會,立刻宣布堅決支持中國的抗日戰爭,並撥出巨款,援助中國軍民。
母親到達香港當晚,外公帶她同往杜先生公館致謝。那時外公家住上九龍塘,杜先生公館在下九龍塘。杜先生的氣喘病一直不好,母親道過謝,沒有久留。因為搭救外公和母親一家,杜先生曾被香港警局盤查,索取外公住家地址。杜先生為保護外公一家,不僅拒絕交出外公地址,而且派人日夜保衛母親一家的安全。
不幾日,香港《國民日報》的記者登門拜訪,請求母親把進出虎口的經過講述出來。於是讀高二的母親寫了一篇文章,連續兩日刊載於一九四0年一月三十日和三十一日香港《國民日報》,題目是『我家脫險的前後』,報紙題解:從陶希聖離港赴滬時說起,由女孩子寫出來更見真切。
圖16.報紙發表母親的文章
我的三舅,如常到小學上課。那日早操,全校師生集合,校長上台宣布,請三舅站起來,然後向全校同學們宣布:這位就是經風曆險,從上海衝出來的陶恒生同學,他的父親就是公布了日汪密約的陶先生。三舅的級任黃老師和全班同學都站起鼓掌,全校老師同學也都站起來鼓掌。
日汪密約既然已經公布,外公以為也算將功抵罪,高陶事件就此完結了吧?可是曆史事件,不像一場球賽那樣,說結束就能夠結束。尤其是我的前輩家人,仍舊一直被高陶事件的餘波衝擊,不得安生。
母親告訴我,日汪密約公布之後,外公就想遠走美國,找到北京大學的老同事胡適先生,從此不問政,到學堂裏去教書,了此一生。又看到重慶蔣委員長親自下令,讓高宗武到美國去,再不準回國,就想自己的下場也要來了。卻不料,蔣介石沒有同時把外公也趕到美國去,而是給了他一筆錢,要求外公在香港開設一家國際通訊社,負責把每天國際上對於中國抗戰的各種消息,翻譯成中文,發回重慶,給抗戰大本營做參考。
這麽一來,外公想躲開中國是非之地,遠走他鄉,尋求清淨做學問的願望就被打破了。母親跟我講過多次,因為外公跟隨汪精衛,私自離開重慶,跑到上海,參加與日本人的談判,心裏一直十分內疚,覺得對不起蔣委員長,對不起國民政府,對不起中國人民。即使蔣委員長一刀殺了他,外公也覺得是罪有應得。現在蔣委員長不殺他,留他一條性命,外公自然視為無限恩情,從此半輩子就是給蔣委員長做牛做馬,也心甘情願,盡心盡力。事實上,外公為蔣介石寫各種文告演講,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他為蔣介石寫《中國之命運》的時間,幾個月坐臥不寧,經常通夜失眠,日日如履薄冰,生不如死。外婆和母親看到,心裏難過,卻無可奈何,勸不得他。我的一個表弟,在台灣出生,說是自己從小很少見家裏有好氣氛,祖父(我的外公)總是脾氣很壞,不多說話,一回家就鑽進自己房間,為了蔣介石的文章幾個字怎麽改,走來走去,抓耳擾腮,亂發脾氣。
那麽蔣委員長要求外公留在香港,做國際通訊社,他自然遵命行事。外公租了辦公室,找了幾個一直跟隨他的北大學生,每天兢兢業業,埋頭工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同一個時候,也可以想象得出,日汪密約公布,讓上海日寇和汪精衛氣急敗壞。汪精衛講:我與杜月笙有什麽難過,他竟這麽來對付我。周佛海咬牙切齒說:將來捉到陶希聖,誓必殺之。不久,日汪特務機關派了人到香港,企圖暗殺外公一家。沒想到那被派往香港,執行謀殺任務的人,原是杜先生的門生,一到香港,就把計劃全部報告給杜先生,並且交出攜帶的手槍和毒藥,故此外公一家才免於一難。
日汪不甘心失敗,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們買通香港差館,到杜公館搜查,要逼杜先生交出外公的下落。這麽一鬧,終使杜先生大發脾氣。此事被俞鴻鈞先生曉得了,俞先生原是上海市長,跟杜先生自然熟不過。當時俞先生在香港,做中央信托局局長,便出麵以國民政府代表之名,向香港總督提出一份備忘錄。說明杜先生是中國政府高級官員,中外知名的社會領袖,警告香港警方,不得無禮取鬧。港督接了備忘錄,連忙親自跑來向杜先生賠不是,保證以後絕不再犯。
一九四0年十一月三十一日,舍命救出母親和兩個舅舅的萬先生,在上海大馬路金山飯店門口被日汪逮捕。他被帶到極斯菲爾路七十六號特務總部,又被送進虹口日本憲兵隊,連續數日,遭受嚴刑拷打。但萬先生始終不開口,沒有泄露當時國民政府駐滬代表蔣伯誠先生的情況,沒有講出任何一個同誌的姓名和住址,保護住了上海地下抗戰的力量。七十六號也三番五次派人到萬先生家搜查,但終於沒有找到一份機密文件,暴露上海地下抗日活動的信息。
消息傳到香港,杜先生馬上派人給七十六號送信,談判條件:一、總有一天大家要見麵,請留下見麵之情;二、你們要幹的話,大家幹;三、要錢,好講。這三條果然有效,頭一筆錢送進去,拷打停止。然後相關人士奔走說項,由五十三家商號聯保,將萬先生釋放出來。
但是日本人仍然不肯放過萬先生,一九四二年冬天,萬先生第二次在上海被捕。當時國民政府駐滬代表蔣伯誠先生,住在福履利路。蔣太太首先被捕,然後萬先生和曹俊及王先清等十幾人同時被捕,關押在貝當路日本憲兵隊審訊。當時萬先生患著慢性腹膜炎,所以被送進大西路宏恩醫院診治,再轉西浦石路,與中風的蔣伯誠等一起,兼關押兼養病,直過了六個多月,才獲釋放。
日本人心胸狹小,記仇不忘,因為高陶事件,如此三番五次折磨萬先生,他們也絕對不會輕易放過外公。所以外公留在香港,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杜先生趁著公務,飛到重慶,對蔣委員長一力擔保,把外公招回重慶政府任職,最後得到了蔣委員長同意。母親曾經跟我曆曆細數,杜先生救過外公和母親一家多少次性命,又幫外公和母親一家多少次度過難關。母親說,如果杜先生沒有在蔣委員長麵前說情,把外公接到重慶。她們一家如果繼續留在香港,隻有死路一條。
一九四一年夏天,母親以同等學曆,考中西南聯大,到昆明去讀書去了。同時,外公一家也開始做準備,搬到重慶去,還跟母親說好,她放寒假回香港時,幫忙搬家,但是他們沒有走成。同年年十二月七日,日本飛機襲擊美國珍珠港海軍基地,太平洋戰爭隨即爆發,第二天日軍便向香港發起全麵進攻。
圖17.母親在重慶中央大學
香港人原以為由英國保護,並沒有在意日本是否會進占香港,對日軍侵入毫無準備,一下子給打蒙了。而日軍占領香港後,一個首要任務,就是找到陶希聖,了卻心頭恨。
十二月八日早上我的三舅和四舅兩個,像往日一樣,搭七號巴士去上學。四舅到學校門口,發現書包不見了,一路哭著,往回家路上走,想要找到書包。他走到亞皆老街,聽見遠處有飛機轟炸的聲音,慌忙靠牆蹲到地上。他那時雖然隻有七歲,但從北平逃難到南京上海,又逃到武漢成都,經曆過許多次空襲,曉得多麽可怕。他問過路人:是演習還是真的?過路人不經意地說:是演習。四舅便又起身,接著走路找書包。
天上轟炸越來越密集,也越來越近,過路人開始奔跑,有人大叫:是日本飛機轟炸!啟德機場轟壞了!四舅聽到,知道事態嚴重,害怕得很,站在路上,東張西望,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因為轟炸,學校緊急放學,三舅跑到四舅教室,找不到四舅,便沿回家路,跑來尋找。半路見到四舅站在馬路當中發愣,一把拉了他,就往家跑。四舅還哭著,要找書包,三舅說:仗都打起來了,還要什麽書包。
十二月九日晚,外公接到杜公館通知,說杜先生在重慶托了中國航空公司,當晚到香港來接許崇智和外公等幾人飛去重慶,請外公晚飯時候到杜公館等車子去機場。外公按照時間,到了杜公館,杜太太找出杜先生一件毛衣,托外公帶到重慶,交給杜先生,說是重慶天冷。
等到同行的人到齊,大家起身出門,到了車庫,坐進車裏,車夫發動車子之後,才發現因為杜先生很久不在家,車子不常外出,車裏汽油不足,恐怕開不到飛機場。與其半途停下,不如當下抓緊時間,先加足汽油再出發。車夫請客人們暫時下車小候,他開去加油。不料附近各加油站,因為怕遭日機轟炸,都關了門,無油可加。車夫回來,垂頭喪氣。外公一班人不及多話,匆忙決定步行,從杜公館往飛機場走。
一路上到處混亂堵塞,人們驚惶失措,碰碰撞撞,外公等人又都穿著長衫皮鞋,根本跑不快。看看過了午夜十二點,還沒走到機場,遠遠聽見一架飛機起飛,想必是杜先生安排來接他們的那個航班,實在無奈,外公隻好轉路回家。
第二天,日軍空襲之後,開始炮擊。香港地區,到處是印度兵卡車,一輛一輛從新界往尖沙嘴撤退。亞皆老街遊民,三五成群,四處逃竄,整個九龍已然大亂。外公慌忙脫下長衫,換上短衣,與外婆帶著三舅四舅五舅三個,出門逃難,到山林道臨時租的小屋,床也沒有,大家打地鋪。那時母親到昆明西南聯大讀書,不在香港。
外婆決定,讓大舅留在亞皆老街,負責看家。他雖是家中長子,但才十四歲,兵荒馬亂,一人在家,怎能不害怕。大舅後來告訴我們,那些天他晚上根本不敢睡覺,通夜睜著眼睛枯坐。隻有白天才敢睡一會兒覺,也睡不穩當。幾天下來,筋疲力竭,人整個瘦了一圈,神經也幾乎要崩潰。
外公外婆和三個舅舅,逃出家門,一路上,隻見幾處糧店遭搶,饑民遍地。外婆本是小腳,又拉著年幼的五舅,都走不快。沒走多遠,當街一群搶匪擋住去路,一個個搜身,搶去攜帶的所有錢鈔,然後給了他們一張紙,上寫:心胃氣痛散。外公問:那是什麽意思?搶匪們說:拿這條子,以後在香港通行無阻。外公外婆先還不大相信,但沒有想到,果然如此,他們繼續往前走,凡再遇有人攔截,遞過去那紙條,即獲放行,再沒有搜身和搶劫。外公後來感歎道:原來香港的搶匪,還是相當講公道和信用。他們攔路搶了人,會給路條,並且搶過一次之後,絕不再搶第二次。而且他們隻搶錢物,絕不傷人,從某種意義上講,拿了他們的路條,甚至還有一種人身安全的保護。
到第三天,日軍占領全部九龍。香港居民,家家戶戶,爭先恐後掛出太陽旗,表示接受日軍統治,免遭日軍捕殺。本來沒有想到日軍會如此之快進占香港,很多人家準備不足,突然一下子,所有的人都要買太陽旗,自然很多家買不到,隻好自己想辦法,扯塊白布,或拿個白床單,顧不得尺寸比例,稍稍一量剪個方塊,在白布正當中扣個大碗,用紅墨水塗個紅圈,就當就是太陽旗,掛到門口,遠近看去,好像鮮血淋淋,醜惡至極。
到處米店關門,大家要吃飯,就去搶糧。九龍倉庫大門被打開,人人都去搶。山林道小屋旁邊,一個臨居搶來一箱沙丁魚罐頭,擺在家門口。三舅從自家裏拿了一碗米,跟那鄰居換來一盒魚罐頭。那天外公一家吃飯,每人一碗稀飯,加一條沙丁魚。
一連多天,不敢出門。三舅當時九歲,四舅七歲,五舅四歲,怎麽熬得住,又不敢哭出聲,外公隻好每日講《西遊記》給他們聽,又當飯解餓,又轉移他們注意力。那一天,外公正講到火焰山鐵扇公主肚子痛,英軍從香港炮擊九龍天文台。一炮打到山林道上,所有窗戶震得粉碎,玻璃渣從舅舅們的頭上落下,下雨一般。三個舅舅發一聲喊,雙手抱頭,臥倒在地。天保佑,沒有人受傷。
看來山林道也住不成了,外公外婆趕緊領了三個舅舅,再次出門逃難。凡上路,外公總背條棉被,走到哪裏,鋪在地上,一家人可以坐在樹邊牆腳休息,清晨天冷,也要這條棉被包住三個舅舅,不使著涼。外婆則永遠提個暖水瓶,遇到哪裏有個門洞,一家人擠進去,拿出牛奶,滴幾滴在暖水瓶蓋裏,衝點熱水在裏麵,給大家分吃。
房子的住戶開門出來,見門洞裏擠了外公一家,很生氣,趕他們走。外公外婆們隻好領著舅舅們,背著棉被,提著水瓶,離開門洞,繼續漫無目的地朝前走,走一陣歇一陣。開頭大家還總想挑個幹靜一點地方歇腳,後來累得緊了,也就不顧,隨地而坐,四周死人,蠅蟲亂飛。如此漫走,到底無處可去,外婆便決定,還是最好先回家,她實在很惦念留在家裏的大舅,尚不知他是生是死。
可是回家的路已經不通,日軍設立崗哨,把守路口要道,鐵路橋洞都過不去。天色已晚,外公一家站在路邊,不知該怎麽辦。看到旁邊有一座木屋,他們便過去,坐在門外,稍事休息,商量辦法。房子主人聽見動靜,出門來問。外公自稱是新界元朗生意人,到九龍投親,過不了崗。那房子主人說:走難遇貴人,進屋來歇腳吧。那人是個木匠,說他的樓上有間空屋子,可以臨時租給他們住住。
外公一家走進那房子,向主人買一點豆糊,五人分吃。木匠看他們實在餓得可憐,分給他們一人一碗白米飯。已經好幾天沒有見過白米飯了,五舅不相信有人會送飯給他吃,看著麵前的飯碗,問:這是給我吃的嗎?很久不敢動手。
吃過飯,一家人爬上樓,住進那間空屋,沒有床,睡地板。滿屋都是臭蟲,大人小孩翻來覆去,無法睡著。五舅年紀小,一天辛苦之後,胸口爬滿臭蟲也不管,終於睡熟。外婆坐在一邊,通夜不合眼,幫忙捉三個舅舅身上的臭蟲,讓他們睡覺。
日軍把九龍塘作炮兵陣地,四處戒嚴。外公外婆帶了三個舅舅,每到白天,就在周圍打轉,想瞅空子過鐵路。一天轉下來,沒有機會,便回到那木匠的家,鑽回樓上空屋,伴著臭蟲過夜。終於有一天,早上四點鍾,外婆聽見外麵有人喊:戒嚴取銷了。她趕緊叫醒外公和三個舅舅,半睜著眼,背棉被,提水瓶,跌跌撞撞,拚命往橋上奔。剛跑過戒嚴線,日軍便開槍掃射。原來不是戒嚴取銷,是日軍換崗,接班的晚到,有了二十分鍾的空,讓外公一家人跑過去。
回到家,外婆看見大舅,兩眼不住流淚,對大舅說:你還活著。外公問大舅,日本兵到家裏來過嗎?大舅說:來過幾個日本兵,帶了米來,要我給他們煮飯吃。我隻好生火煮飯,他們吃飽了,臨走把剩的米留給我。大舅還告訴外公:上海七十六號也派了人,和日軍一道來家裏,搜查過幾次,什麽也沒找到,隻好走了。
外公一聽,馬上拉了家人,掉頭就走。既然七十六號曉得大舅一個人留在家裏,必知外公會回去找他。那麽一定也還會再來搜查,說不定已經埋伏在周圍。外公大小六人趕忙跑出去,找到餘啟恩先生幫忙,在山東街他的親戚黃醫生家樓上躲起來。從此一家大小不許出門走動,一連數日,舅舅們憋得要命,真是可憐。
好大一陣,九龍完全成了死城,毫無動靜。忽然一日,傳出消息,說是日軍下令,疏散難民。杜公館馬上給外公送來幾張難民證,囑咐他們拿了難民證,分批化裝難民,按照日軍指定的時間地點集合,逃出香港。外婆自然是要外公第一個先走,外公心裏著實很怕,但是不冒這險,留在香港,也隻有死路一條。
已經在香港街上逃來逃去四十八天,外公本已衣衫襤褸,狼狽不堪,作難民也不用化什麽裝了。友人高彤階先生指點,用椰子殼燒出油來,擦在臉上,臉就變得臘黃。那一夜,外婆和大舅兩個,一夜沒睡,給外公燒椰子油擦臉。外婆給外公準備了一個布包,一隻熱水壺,壺裏的夾層內塞四百元法幣兩張,港幣兩張。外婆又蒸了六個白麵饅頭,把兩個金戒指揉在饅頭裏。這錢不光是外公的路費,如果外公真能逃出香港,回到祖國,就要馬上寄錢給正在昆明西南聯大讀書的母親,因為日軍占領香港,算來他們已經兩個月沒有給母親匯款,恐怕母親早已斷了糧。
第二日清晨五點,外公一步一步下樓,外婆一步一步後麵跟著,各自兩眼含淚。到門口,看見外麵街上,一群一群難民,都靜靜地走路。外公不敢回頭再看外婆,一步跨出門,加入難民隊,就那樣走了。他們兩人講好,如果回到國土,便在桂林相聚。但外公離開家門的那一時刻,誰也不知一家大小哪個能夠活下來,走回國土。
外公靠著椰子油塗黃的臉,拿了難民證,總算通過日軍的檢查,隨難民隊到了大浦,趕上一條漁船,黃昏獲準,離岸出發,駛往大陸。船在海灣,忽聽槍響,外公的腿已站不起來,以為是日軍發現陶希聖混在這條船上,追趕上來,幹脆躺在艙裏,準備等死。不料截船的是一群蒙麵海盜,船上每人交夠五元,即放行。日軍確實嚴加防範,決心活捉陶希聖。外公逃跑的那天上午,日軍獲得一份情報,說陶希聖企圖化裝難民,走陸路潛逃。日軍立刻封鎖各條路口,捕捉許多出走的難民,吊打逼供,到底沒有找到外公。
正是那時,外公跟隨的那批難民,到了葵湧,舍舟登陸,加速步行,走了半夜,到一個小村歇息。第二日早起,繼續急速步行,趕往目的地惠陽。不料將近惠陽,聽說那裏已被日軍占領,不能再去。難民隊隻好掉轉頭,四處亂走,外公自然也跟在裏麵,轉了幾天,到達橫瀝,無奈之間,再次上船,沿東江到龍口,才算終於遇到中國軍隊,已是陰曆除夕之夜。
外公亂走的這段時日裏,外婆也領了四個舅舅,逃出香港。送走外公之後的第二天,外婆聽說又有一艘疏散船白銀丸,要開往廣州。她馬上領了舅舅們,用另外幾張難民證,趕去上船。外婆抱了行李,大舅背著五舅,三舅拉著四舅,到了水師碼頭。日本兵很殘忍,在難民人群裏胡亂揚鞭抽打,周圍許多人臉上都流血。外婆讓舅舅們都低下頭,伸手罩在頭上,急急上船。
三百人的小船,擠了一千多人,都是潮州難民回鄉。外婆囑咐舅舅們,在船上不許講話,不許亂動,隻怕廣東難民聽出他們內地口音,恨他們占了廣東難民的座位,把他們都丟下船去。兩天一夜,滿船大人小孩,不吃不喝,忍饑挨餓,在海裏飄蕩。好不容易到了廣州灣,法國警察卻不許乘客下船登岸,而日軍又不許船回香港。
滿船人絕望之餘,有人耐不住,跳水登陸。法國警察就向水裏開槍,有人打傷,有人打死,在水裏翻滾上下,血染水紅,慘不忍睹。如此大人喊叫,孩子哭啼,鬧了一天,直到黃昏時分,法國警察下崗,船上人才從窗洞裏跳出去,爬上小木船,停靠碼頭,登上岸去。所有難民的行李,也由船員卸下,運去潮州會館保存。當夜外婆隻想保住幾個舅舅的性命,無暇去管行李,就算被人搶走,也隻有讓他們搶走了。
大小五人,在江邊小店吃一頓飽飯,再到西營找旅店睡覺。第二天一早,跑去潮州會館領行李。大院中間立椿圍繩,裏麵整整齊齊堆放了幾百件大小行李箱籠,兩個大漢手持木棍在入口把守,驗明船票身份,順利領回行李,一件不少。那兩個大漢也沒有因為外婆內地口音,刁難他們。拿著行李,走出會館,回頭看見旗杆上飄揚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外婆不禁熱淚盈眶。三舅四舅兩個立正,用童子軍三指軍禮,向國旗致敬。生死逃難,回到祖國,那感受十分強烈和深刻。
外婆獨自一人,領了四個舅舅,兵荒馬亂,寸步難行。萬般無奈,隻好給重慶的杜先生發電報求救。過了幾日,杜先生派的人到了,不僅給外婆幾個發了路費,還專門派了向導為他們領路。三舅至今還記得,那領路的人,叫做範瑞甫,三十幾歲,烽火連天之中,隻身翩然而至,受命護送外婆一家。從廣州灣出發,一氣連續走了十天路,外婆幾人坐轎子,範先生不坐,兩隻腳走了六百多裏,然後又坐車陪了三百裏。
過廉江縣的時候,範先生聯係,廉江縣長來看外婆一家,對他們說,明天要過十萬大山,不很安全,縣長派八個親兵,護送外婆一家到山那邊,之後不是他的地界,他管不了。第二天,八個親兵果然來了,雇了轎子,上路進山。過中午,見山頂有人持長槍,向下麵打手勢。縣長的親兵用口哨回應,然後領外婆一家轉來轉去,最後到一個峽口,幾個土匪守著一個大木箱,箱上插個白旗,寫個不認識的字。幾個親兵跟土匪交涉了半天,外婆和舅舅們每人付三塊錢,放進木箱,立刻放行。晚上過了十萬大山,那幾個親兵便完成任務,轉路回家去了。
據三舅說,範先生一路沉默寡言,任勞任怨,每到一地,安排外婆一家住好,就去聯絡當地軍政和幫會中人,準備下一日行程。進了深山峻嶺,範先生更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前後照應。外婆一家到了柳州,可以坐火車到桂林,範先生的任務也便完成,一刻不留,飄然而去。三舅每次講完一個範先生的故事,總會感歎:如此剛毅沉著,來無影去無蹤,真是大俠客。
外婆領著舅舅們,從柳州坐火車到桂林的時候,外公也在龍口上了岸。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暖水瓶裏的錢取出,又把饅頭裏的金戒換了鈔票,找到一家郵電局,先發電報到重慶給陳布雷先生,報告平安脫險,又在郵電局櫃台上,給西南聯大我的母親匯四百元,匆忙間不及附信,隻注父字。
因為香港淪陷,幾個月接不到家人消息,我的母親在昆明早已心急如焚,終日以淚洗麵。突然被蔣夢麟校長叫到辦公室,告知重慶陳布雷先生發來電報,報告外公平安歸國,又收到外公匯款,才知道外公還活著,母親由不得在郵局櫃台上喜極而泣。
外公匯過錢之後,直奔菜場,買了一隻雞,拎到旅館,請店主幫忙煮吃,他一路上幾乎餓得要發瘋,看著鍋裏的雞,口水直流。雞還沒有煮熟,旅館門口開來一部小汽車,報告說廣東省政府接到重慶陳布雷先生通知,知道陶希聖先生到了龍口,派車接陶先生到韶關去。在韶關的廣東省政府主席李漢魂將軍設宴,為外公壓驚。外公雖然很心疼鍋裏那隻半熟的雞,卻也無法,隻好又忍著饑餓,跟隨車夫到韶關,住進互勵社。
吃過李主席的宴會,外公連夜給桂林當地所有報紙發電報,囑咐刊出一則消息:廣東省主席李漢魂將軍在韶關宴請陶希聖先生。外公和外婆兩人本來約好,回國之後在桂林相聚,當時外公無法知道外婆和舅舅們是否已經逃出香港,但他相信,隻要外婆他們逃出了香港,便一定要到桂林,或者可能已經到了桂林。其實外公自己還在惠陽橫瀝龍口打轉的時候,外婆和舅舅們就已經到了桂林,整日找外公找不到,急得要命。各地到處傳說,日本人捉住了陶希聖,剝了皮。聽到那種流言,外婆和舅舅們心裏怕得要死,隻有每天看報,希望獲得外公的消息。
那天早上,外婆又領著舅舅們,站在桂林漓江木橋邊的貼報欄前,忽然看到《掃蕩報》頭版,登出陶希聖在韶關赴宴的消息,才曉得他走東江,到了韶關,並沒有死。舅舅們讀了,大喊大叫,歡喜若狂。外婆心裏不知是悲是喜,隻有眼淚止不住的滴下來。
那之後,外公從韶關坐火車到桂林,總算一家人再得團聚。住過幾天,外公被熊式輝將軍邀請,同機飛重慶。熊式輝將軍剛接到任命,做中國政府駐美國華盛頓代表,他想請外公同往美國,做代表團的秘書,所以急著帶外公到重慶見蔣委員長,麵呈請求。為此熊式輝將軍讓外公用了熊夫人的機票,讓熊夫人晚一天飛重慶。但是到了重慶,蔣委員長沒有答應熊式輝將軍的請求,沒有委派外公去美國,而是將外公留在重慶,任委員長侍從室少將組長,由陳布雷先生直接領導。
外公離開桂林前往重慶之後,外婆也帶了舅舅們,於七月二十四號出發,從桂林搭火車,先到柳州,再到金城江,走了兩天。然後分搭兩輛大卡車,走了七天,才到貴陽。因為我的曾外祖母那時住在貴陽,外婆和舅舅們就在貴陽住了五天。曾外祖母給舅舅們講雲南擺夷人的習慣,看他們個個麵黃肌瘦,便給他們煮燕窩吃。第二天早上起來,幾個舅舅的臉都腫了。曾外祖母說:哎呀,娃娃們實在可憐,已經虛得不受補。八月十三號,外婆和舅舅們離開貴陽,坐木炭車,走川黔公路,到重慶去。當時汽油不夠,車子隻能用木炭生氣發動,爬坡無力,在大山裏,走得極慢。有時上坡,乘客們要下車走路,減輕汽車重量。這樣走了三天三夜,才到重慶。
半年之後,母親從西南聯大轉學到重慶中央大學,同外公外婆及舅舅們團聚。至此,對於母親及其家人而言,驚心動魄的高陶事件,才成為一段曆史記憶,自重重噩夢中逐漸退隱下去。外公外婆,母親和舅舅們,終於在重慶度過三年無憂無慮的平靜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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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故事的主人是陶希聖女兒和兩個弟弟被杜月笙營救全過程,看著萬墨林保護仨孩子時刻,我真想豎大拇指。
其中真實性應該有一點點,至少比橫店神劇可信。我堅持認為,壞人會幹好事,好人也會幹壞事,可惜唯物史觀往往講原則。
這篇是2018年我邀旅美作家沈寧先生寫的專題文章,當時準備發表在文史資料《風雲際會》裏麵。後來大概對壞人打壞人故事存疑太多而遭再研究。
多虧現在有個自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