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疲憊之時,你最想什麽? 什麽都不想,打開手機亂翻一下,然後睡去。不,如果睡去之前有時間轉幾個念頭,想什麽?想一個不會讓人疲憊的世界有多好啊。
一個不會讓人疲憊的世界是人的伊甸園。疲憊不等同勞累,勞累有體力和腦力之分,但疲憊隻能是心理的,千辛萬苦的勞累並不必然導致同等程度的疲憊,當年自己出國,探囊無錢舉目無親,半工養全學的日子不要說太辛苦,但真的很少有精疲力盡的時分。也許人老了,更容易產生疲憊,生理上的衰退,對心理總歸有影響的吧,但這不是主要的,根本上疲憊來自一樣東西,conform, 奇怪中文裏居然一下找不到合格的對應詞,順應,合群,合規,隨大流?好像都和疲憊無幹,將就加一些定義後這樣說吧,脅迫自己,或被脅迫,去順應,合群,合規,隨大流。
遵紀守法保持公德也算conform吧, 但作為社會性動物,人已將這些融合在基因裏了。真會讓人在日常產生疲憊的,是不合自己意向興趣或不符自己價值判斷但又不得不花大量時間或精力在上麵的事情,工作中譬如為招一個隻用一個半月的臨時助理分析員,居然在三個部門走了一個半月的程序;為了例行公事而且形式大於內容的季度kpi報告,放下當務之急興師動眾。雖說公司付我工資浪費時間,但這時間也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呀。
生活裏倒比較少有類似的情況,畢竟在海外遠離一個過度誇張的人情世故和物質攀比的社會,下班走出辦公樓,生命徹底回歸,鬧靜隨心,豐儉由己。
說回人的社會性,它和個性反演,讓個性在社會性中消弭,讓個體成為社群的單數。有人不這麽看,認為社會性也很複雜,是成員們個性的整合,個性已如此繁複,更遑論他們的整合。從表麵看確實,一個社會有著繁複的社會現象,猶如一個大生命體,其動態變遷,遠比一個平均個體一生的變化更令人眼花繚亂。其實不然,紛繁的社會現象,大多隻是眾多個體在隨機狀態下被個體間某些極其簡單的互動規則催化出的生成效應(emergence) ,幾乎與個體的個性無關。
這就在電腦建模領域誕生了一個新的前沿,agent based modelling,並在20世紀電腦算力大爆發中獲得長足發展。如今在個人電腦筆記本上都可以建立並運算這樣的模型,它隻依賴五個元素,一是對社會個體的分類,譬如生產者供應者和消費者,二是大量個體綜合後的行為隨機性,把個體處理為隨機遊走的分子,三是類群間交相互動的簡單行為規則,譬如供應和需求間的價格關係,四是個體交互的社會網絡,對隨機遊走做些現實化規範,譬如完全廣場化的信息交互,傳統的街坊鄰裏的口口相傳,或互聯網的信息傳播,五是對社會資源有限性的簡單描述。除此之外,無需任何個性化的參數參與。
運算的結果顯示,這種基於個體間宏觀交互規則的ABM 模型能夠很令人滿意地再現種種社會效應,從市場行為到社會革命。這表明人作為個體,其個性在裏麵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在社會性的洗刷下,人的個性蕩然無存,和一個能接收信號並按既定規則反應的機器人無異!這種電腦模型也被用於大型交互性網絡遊戲的開發,說到這,我們會否感到一絲悲哀,人類社會,或許真隻是某種高智慧生命桌麵上的一盤電子遊戲?
當年自己自費出國初期雖然工讀相當勞累,卻鮮覺疲憊,想來是因為離開了那個相當壓抑的社會環境,實誠說,國內單位領導待我不薄,工作一年就當了實驗室副主任,還要培養入黨,但我很難適應種種政治上的清規戒律,譬如聽書記講黨課要裝做專心記筆記,每周政治學習要憋出些政治正確的體會來談。當年的我並沒有多少自由化思想,但這些社會政治化與我的天性格格不入,難怪出國後這些都一下從大腦皮層蒸發,艱苦勞累的生活,在藍天白雲下反顯得像一種重生。
人是無法完全脫離社會的,也就無法完全擺脫社會性對個性的蕩滌,我們要不成為社會這部大機器上的一個運轉零件,就得時不時警醒自己一下,譬如孩子升學,家長抄襲升名校的保險模板,搞得大人孩子都很疲憊,當年自己也是,給孩子提供課外補習,學琴學畫學球,脫離孩子們自身的興趣和潛能,某次交了一學期補習費後,上了幾堂課忽然堅決不去了,錢也退不回來。進大學就完全由他們去了,結果在畢業前一年都波瀾不驚敲定了國際大公司的職位。他們並沒有出類拔萃的天資,有一個還遭遇過很大的挫折,是這個社會的多元和通融,給了他們很大程度上按個性成長的機會。很多很多時候,孩子是我的人導和榜樣。
工作上往往別無選擇,必須做好時不時當回機器人的準備,但如果生活中也把自己納入各種社會模版,那疲憊將一直折磨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