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家裏有兩口四四方方,又蠢又笨又占地方的樟木箱。它們讓我想起了幾十年前的往事。
烏煙瘴氣的文革鬧騰了七八年後,在父母接受勞動改造的幹校,興起了一股打家具風。很多想方設法離開幹校或覺著自己即將離開幹校的人,似乎不甘心讓自己的青春年華白白消逝在這荒山野嶺之中,而開始四處搜尋購買木料,紛紛做起了既有地方特色又有紀念性質的樟木箱。很快操著南腔北調的木匠,便紛紛投其所好地出現在了幹校周邊。
我那老實巴交,唯唯諾諾的父母也跟著起哄,不知從哪兒買來了樟木板材。於是挑著鋸子,刨子,鑿子,斧子的木匠就在院子裏支起工作台,又拉又鋸又鑿又釘地做起了樟木箱。我還記得箱子做好後,父親是如何一道道地往箱子麵上刷桐油。樟木的花紋在桐油下變得更加明顯。過了這麽多年,每當我掀開樟木箱,依然能聞見那股強烈的樟腦味,似乎又看見了刨子推出的團團卷起的木屑和那一老一少的兩個木匠。我清楚地記得他們的眼神裏透著一股好奇。那個跟我年齡差不多,不言不語的小木匠,一根接一根地吸著父母給他們買的香煙的樣子。
那時候的人除了白天喊口號,晚上睡大覺,哪裏有什麽生態保護和環保意識。現在回想起來,真不知在那瘋狂的歲月裏,中國各地多少資源就這麽被糟蹋毀掉了。
因為做家具還出過人命。一個三十來歲的,即將離開幹校的,在一個太陽暴曬的中午,自己拉著排子車去幾裏地之外的老鄉家拉做樟木箱的板材時,竟因中暑一命嗚呼了。因為是夏天,屍體需要馬上處理。於是組織一麵通知死者的老婆從千裏迢迢的北京趕到省城,一麵派我父母坐著運屍車,一路翻山越嶺奔向省城火葬場。很多年後,我母親談起這件事,隻淡淡地說了句“他老婆長得真漂亮。”
我隨父母在幹校度過了四年的少年時期。在那些成年人的眼裏,我隻是個孩子。他們哪裏知道,我的心早已萌生出了遠走高飛,投奔自由的想法。在那荒山野嶺裏,我透過迷霧,清楚地看到了它的未來。
2019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