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開會,因為我從小就是在父母忙著開會中長起來的。後來,從上小學開始,隔三差五地沒事總是在開會,不是批鬥會,就是表忠心會和各種毫無意義的狗屁會。在那個瘋狂的年代,開會要麽使你有機會突然紅得發紫,要麽讓你當場被打翻在地,然後被眾人紛紛踏上穿著各種鞋子,甚至赤裸著的腳。古時候的中國人說“牆倒眾人推”“落井下石”;到了毛澤東時代變成了人人得在眾目睽睽的大會,小會上當眾“狠批私字一閃念”,“在靈魂深處鬧革命”。直到今天,每當我走在大街上,看見街道兩旁家家晾曬在衣架上的內衣內褲,就不由地想起當年的那些烏七八糟的,讓人無處藏身,心靈被剝得精光,無處躲藏的會。
如果說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特色,那個時候的群眾集會和各種大小效忠,批判及形形色色的會,就是最有中國特色的東西。我喜歡“東西”這個詞。因為它最一語中的,意在不言中。會簡直就不是東西!
來美國後,讓我最感到舒心的,就是沒了這種損耗時間和生命的狗屁會。記得在我讀研究生院時,一天在校園裏遇見個相識的中國留學生,正夾著一箱方便麵朝實驗室走去。我好奇地問他,怎麽把吃的東西往實驗室搬?他說他有個很複雜的實驗,可能需要兩三天時間不能離開人,帶著方便麵就可以一直守在設備前,不必再回家費時做飯之類的。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想到的並不是他如何敬業,舍生忘死。我首先想到的是,隻有在美國才可能讓一個從事科學研究的人,不用放下手裏的實驗,去開浪費時間和生命的狗屁會。
在美國大學高中執教近三十年中,我出席過很多會。業務進修會,課題研討會,都是我比較喜歡參加的。這樣的會讓我不但能借機去別的城市旅遊,而且能遇見不常見麵的朋友。有兩三次去參加國際會議,入住酒店後,去會議簽到處報到後,領了免費發放的禮品,文件之類的東西後,我就開始四處觀光閑逛。然後從兩三天的會議日程安排表裏挑一兩場短的去象征性地坐坐,回去交差了事。我痛恨開會。我討厭隻能坐而言,不能起而行之徒。
如今單位自從換了領導,開會一點點地變成了企業文化。會變得越來越頻繁,時間也變得越來越長。有事無事要開會,大事小事要開會,能一個電話解決的問題需要開會,能一個郵件解決的問題需要開會,開學前需要開會,學年結束需要開會,以前一個月開一次會,大家都怨聲載道;現在一個星期開一次會,甚至一個星期開幾次會,大家反而習以為常,默不作聲了。當荒唐在沉默中被接受,它就變成了一種名正言順,它就變成了你的生活中的寄生物,它通過耗損你的時間來耗損你的精力,它迫使你在失去了本屬於你的時間以後,通過額外的犧牲來做某種補償。這好比是一個賊偷走了你的財產,你不僅沒有報警或者出擊,而且追上那個逃離的賊,把自己口袋裏的餘錢交給賊,讓他能召輛出租車順利逃離現場。
在任何一個地方或單位,行政管理者需要不斷召集會議告訴你幾個問題:
他們無法完全掌控局麵,需要不斷在被領導者麵前現身,以提醒他們不要忘記誰是治人者,誰是治於人者。
他們溝通技巧低劣甚至無效,因此需要不斷重複發布指令,連哄帶嚇唬地壓服不同意見,以期達到意見統一的目的。
他們不相信任何人,更不尊重任何人,因此他們需要利用開會的形式,迫使被領導者接受統一好口徑後的決議性指令。
他們不自信,心虛,明明危機四伏,卻要裝作鎮定自若,強顏歡笑地站在大家麵前維持麵子不倒。
他們做了壞事以後,自己心虛。需要通過開會的形式解讀大家的反應,看看究竟有多少人麵帶憤懣或者無動於衷,以此作出相應的調整。
他們當然也通過開會的形式籠絡人心,改善自己的形象。但他們的假笑,假幽默往往使自己更尷尬,更不得人心。
開會是最無能,最低能,最無效,最下作的管理手段。如果領導者試圖用開會的辦法控製輿論或人心,他們將徹底失敗。
我成長在毛澤東時代,被洗了近三十年的腦。可他們根本無法讓我接受任何試圖灌輸給我的東西。它不但使我保持了獨立的思維和判斷,它使我變成了一個永遠不會輕易相信似是而非的獨立的人。
隨你開什麽會,我是不會被糊弄的。
2018-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