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談
我最喜歡逛的地方是農貿市場,博物館和書店。
農貿市場讓我有機會站在一個旁觀者的位置上去觀察當地民生和當地的經濟狀態,因為農貿市場的物價是最接近現實生活的,它與普通人的生活息息相關。農貿市場不僅告訴我當地人的實際收入和消費水準,它還反映出當地的風俗文化和人們的生活習慣。農貿市場的供應隨季節變化而調整,因此它又與種植,養殖,運輸,保鮮技能有關,它從某種程度上反映出農業現代化的進程。農貿市場可以告訴我當地的就業情況和普通人在飯桌上吃什麽。民以食為天,萬古不變。
我對農貿市場的興趣開始於七十年代初的江西農村。在那樣的極左和失常的社會環境下,當地老百姓竟然能暗中支撐著農貿市場的生存---雞蛋被仔細地放在竹編小提籃裏,掩藏在一層米糠下;漁民在朦朧的清晨把船靠了岸,悄悄而迅速地把鮮魚賣掉;青菜都洗得幹幹淨淨,用稻草繩細細地綁好,小心而整齊地碼放在竹筐裏。那時農民的自留地隻能用來種植供自家食用的農作物,農產品是不允許進入交易渠道的,因為那是“滋生資本主義的溫床”。可是當地的農民心有靈犀般地把“趕圩”變成了類似節慶典禮般的固定活動,每個月的某天他們會自動地聚集在那幾個村鎮的必經之處進行偷偷摸摸的交易。我,一個生活在勾心鬥角的成年人夾縫世界裏的孩子,通過當地的農貿市場看到了成年人看不到的希望---一切大行其道的荒唐與謬誤終將結束,那場“史無前例”的“文革”既無法改變風俗和傳統,它也無法用行政手段改變,甚至幹預普通人對生活的向往與追求。我在最絕望的環境裏看到了新希望。很多年以後我對美國學生講起這段經曆,用“危機”兩字解釋了我對事物的看法。“危”當然是危險,但中文裏還有臨危不懼,危襟正坐之說。“機”除了機會,還有生機勃勃和見機行事之說。是農貿市場教會了我如何觀察處於動蕩之中的社會,懂得了物極必反,絕處逢生的可能。
今天農貿市場成了任何一座城市的風景線。它的供應不僅琳琅滿目,而且生熟鮮活產品都有。小販已經不再扯著嗓子叫賣,討價還價幾近絕跡。人們的臉上是放鬆的,衣著是光鮮的,盡管農貿市場依然給人一種嘈雜髒亂的感覺,可它充滿生氣,欣欣向榮。任何一個熱愛生活,對生活懷有希望的人,都要去逛逛節前的農貿市場,一定要把手裏的購物袋塞滿。
我喜歡參觀博物館跟我對曆史和考古的濃厚興趣有關。我小時候住在北京海澱區的一所大學校園裏。不知為什麽,校園裏到處是一片片的柏樹林和石人石馬石羊等石塑,校園附近的農田裏還有屋簷開始破敗的廢棄古屋和廟宇。因為學校開設的所謂曆史課根本無法滿足我對曆史的好奇與興趣,為了能閱讀古典小說和有關曆史題材的書籍,我從很小就開始自學繁體字。當人們都在忙著人雲亦雲地隨眾喊萬歲時,我每天躲在故紙堆裏靠自己的想象在複活消逝的過去。生活在皇帝陰影下的老百姓究竟怎樣生活?他們的衣食住行與今天有何不同?社會是怎樣從容納諸子百家,發展到獨尊孔孟之道的?他們也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東方紅”之類的肉麻兮兮的歌曲嗎?他們也有早請示,晚匯報之類的讓人惡心的政治儀式嗎?人們為什麽用“狐假虎威”“盤根錯節”“裝模做樣”“落井下石”之類的形容去描述威震四海的帝國?這些屬於封建專製時代的語言,為什麽今天依然在使用,而且能恰到好處地用來形容描述現實?長城究竟是畫地為牢的地界還是作繭自縛的藩籬?我就是帶著這樣的問題開始的曆史學習。正因為如此,博物館對我有極大的吸引力。因為館藏文物讓我能靠想象走入早已消逝的世界。
很多人狹隘地以為生活在北京就等於生活在了曆史中。其實在曆史上各地文化差異非常大,這種差異通過館藏出土文物清楚地展現在人們麵前。很多人錯誤地以為在曆史上西南地區落後於中原地區的發展,然而出土文物證明中國的傳統曆史研究是錯誤的。三星堆就是一個明證。很多人認為西安在世界城市曆史發展中地位是領先的。陝西省博物館展示的文物證明它的發展得益於絲綢之路。中亞,中東,地中海地區對它的發展都產生了啟發作用,埃及,希臘文明對中國文明的發展都有影響。
博物館使我對中國的曆史發展有了清晰的認識。它不再是甲骨文,司母戊銅鼎,兵馬俑,馬王堆;它更不是帝王將相的奢華與珠光寶氣。博物館使我看到了一幅永遠消逝的畫麵,它清晰地展示了生活方式與農耕發展,天時物產,道路交通,普通人的生活起居之間的縱橫交錯,密不可分的關係。這一切才是中國文化的基石,這一切決定了人的意識觀念,這一切也使中文成為一種比文物更珍貴的曆史密碼。博物館使我看淡了世上的惡俗,使我對事物的產生和發展有了一個獨立而清醒的認識。同時,博物館也提高了我的鑒賞能力,使我有機會透過文物目睹了大師的風采,通過對比對惡俗充滿了不屑。博物館哪裏僅僅是幾個罐子,幾幅字畫,幾張桌椅,幾支玉簪…曆史在我麵前變成了活生生的智慧之源,它使我看到了起撲後繼的生機勃勃,繼往開來的勇往直前。
最後,我想談談對讀書的體會。
讀書不是顯擺,張揚。讀書不是去裝模作樣,更不是為了什麽“黃金屋”,“顏如玉”。讀書首先是出於好奇,其次它是一種養成的習慣。讀書是為了消遣和借鑒。讀書未必能使一個人變得更聰明,但讀書可以啟發一個人從不同的角度認識生活。人活過百年,無法活過千年;人可以周遊世界,未必能自由往來穿行在不地域文化之間;人可以嚐遍人生百味,未必能洞察歸納縱橫交錯的因果關係;人再勇猛剛強,未必能上天入地,在想象的空間裏恣意妄為;…讀書啟發思維,拓寬視野,使人獲取自由。它使人心胸開闊而不會因人間的齷齪而變得狹小短見。讀書不是讓人去從眾認同,它使人變得獨立自強。讀書開啟心智。但這隻是讀書的結果而非目的。
中國人說“行萬裏路,讀萬卷書”。古典經驗論的始祖弗朗西斯·培根在《論讀書》(Of Study)中寫道:“Some books are to be tasted, others to be swallowed, and some few to be chewed and digested…”我非常讚同。博覽群書,涉獵廣泛非常重要,但是,精讀則決定了讀書的效果和獲益的深淺。很多人認為讀書要由淺入深,這樣才能夠做到循序漸進。所以中國人說“老不看《三國》,少不看《水滸》”。我對此非常不以為然。當一個人的心智和能力達到了某個水平,循序漸進就是封堵和延誤。這種浪費造成的損失無法彌補。我在十五歲前掃讀了全部的中國古典小說,《資治通鑒》,《史記》和一切能搜到的古今中外名著。我從讀書中獲取的知識使我終生受益。
我喜歡逛書店,尤其是舊書市場和大型書店。在這種地方,琳琅滿目的圖書使我保持謙遜,讓我感覺自己變成了滄海一粟。要知道我是在一個昏暗的環境中長大的。那個時代的圖書印刷裝幀技術根本無法與今天的相提並論。今天不用說“開卷有益”,就是翻開一本圖書隨便看看裏邊圖文並茂的插圖就給我帶來一種歡欣。知無涯是萬古不變的,永恒的真理。但是今天獲取知識是多麽便利!對讀書我曾經是那麽如饑似渴,今天我真的是生活在了無比幸福的圖書時代。
怎麽能停止學習,怎能能不去讀書!
2017-11-17 於美國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