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發起文字獄,最基本的心理是做賊心虛,自己知道自己的天下是怎麽來的,便以為別人也知道。
曆代文禍,元朝最少。元人不耐文章,雖說“質勝文則野”,對文人來說,倒是多些活路。因為元代的中原人士一來思念前朝,二來進身無望,所作詩文,怨聲一片,若趕上前宋後明,不知會生出多少事端。
鎮江人梁棟,宋末進士,入元後以遺民自任,躲在茅山當假道士。梁棟本來與一個叫莫侖的人相好,後來生了嫌隙,跑到官府那裏告莫侖詩文謗訕。公報私仇之外,還出賣行業秘密,很是可惡。元官審了些日子,問不出所以然,把莫侖釋放。這位梁棟,後來自己也被道士告發,罪名同樣是“謗訕”,同樣也被無罪開釋。
元政自有其寬和之處,讓人想起黨進的“對韓信說我”,雖然無賴,不無粗樸可親。今之俗諺有雲:就怕流氓有文化。一有文化,就要看書,寫書編書的人,可就要倒黴了。或還可補一句:最怕文化不多不少,半通不通,不足以通情達理,恰為為惡之助。朱元璋本來是文盲,自打龍飛,加緊學習,以便文武雙全。這一來可苦了別人。人家寫文章,如果用上“則”、“壽”、“生”、“取法”等詞語,就有可能被他殺死,因為其分別諧音“賊”、“獸”、“僧”、“去發”也。某文官教人寫字,習字帖用了篇杜甫的詩,頭一句是:“舍下筍穿壁”。朱元璋睜開龍眼瞧去,認出筍便是竹,竹朱同音,“穿壁”雲雲,似在諷刺他為穿窬之盜。後來他尋個由頭,把這人殺了。一初和尚是有名的高僧,被朱元璋召進京,獻詩一首,內雲“羽毛亦足為身累,那得秋林靜處棲”。朱元璋怒道,你不想見我,還嫌我法網太密,又把和尚殺了。
朱元璋是精神有毛病的人,不足為例。今天要說的是弘曆,或乾隆。乾隆是清朝最大的文學愛好者,活到八十八歲,寫了四萬四千多首詩。清代文字獄,以乾隆年間為最烈。早期的一個大案子,是《堅磨生詩抄》案。胡中藻的這部詩集,平平淡淡,落在乾隆眼中,看出五六十個破綻。“南鬥送我南,北鬥送我北”是特意南北對舉,暗寓貶斥;“清濁”或“濁清”謗及本朝;“裘人”是從《詩經·都人士》裏套出的一個典,也成了譏刺滿人。胡中藻曾在詩中述及榮聆聖訓的經曆,有一句為“下眼訓平夷”,意思是說皇帝自上視下,乾隆卻認為這是在說他眼光低下,狗眼看人低,是可忍孰不可忍。胡中藻被斬立決。
乾隆當了六十年皇帝,發生詩文之獄一百三十多起。每一年寫詩五百首,辦兩件文字獄,而如此長壽,果然是生命在於運動。語又雲“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了這麽一位皇帝,一時間朝野告訐成風,竟以羅織人罪為邀寵的捷徑,或陷人的深阱。湖北黃梅有一個叫石卓槐的書生,窮極無聊,把自己的詩稿刻成一集,還冒名已故的名人沈德潛,給自己做了篇吹噓的序文。幾年後得罪了一個人,那人便把他的詩集告發,說是逆書;且“作序”的沈德潛,因《一柱樓詩》案的牽連,已被奪諡毀碑。石卓槐是鄉下人,愛名慕勢是有的,若論反逆,從何談起?而且他的詩稿,經深文周納後,最“悖逆”的,也不過是“大道日以沒,誰與相維持”之類的大路話。這麽件沒來由的案子,從知府到總督,辦得虎虎有聲,最後石卓槐被淩遲處死,妻小沒為奴隸。
最有名的文字陷阱,便是“清”、“明”二字。這兩字實在常用,避無可避,皇帝也說不用避。但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無事則罷,有事誰也禁不起挑剔。有一個老漢叫高治清,因編書被捉見官去,官員一聽這名字,已覺得此人必是反逆無疑,何況他編的書裏,有“橋畔月來清見底”、“一色文明接遠天”這樣的詩句,非反清複明而何?幸好此時乾隆已老,有意放鬆文網,看到報上來的這個案子,佯怒道:“各省察辦禁書若如此吹毛求疵,謬加指摘,將使人何所措手足耶?”似乎已忘了始作俑者,正是他自己。隋煬帝弑父,才會認為薛道衡讚美文帝是在暗中諷刺自己;武則天殺子,才會一讀李賢的《黃瓜台辭》而震怒。元人馬上搶得天下,以為理所應當,心中坦然,沒興趣去天天琢磨是不是有人在暗中罵自己。滿人接受了漢人的合法性理論,便總覺得自己底氣不足,直至杯弓蛇影。孔子說的“小人常戚戚”,此之謂也。
兒童遊戲有“官兵捉賊”。如朱元璋者,明明做了官兵,內心深處,仍然賊性不改,不待人說沐猴而冠,自己先蜷起手來,以強盜自任,也算是怪脾氣。乾隆晚期以後,天下坐穩,不必事事提防,文字獄也漸漸地少了,隻是這時的文人,也漸漸地無聊了。
摘自刀爾登《舊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