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宏進大四了。他一邊寫畢業論文,一邊順利地通過了研究生錄取考試,直到此時,繁忙緊張的大學生活才在宏進眼前緩慢了下來。
那時候大學男生間流傳著“四草”精神:
大學一年級,兔子不吃窩邊草;
大學二年級:有草何必滿山跑;
大學三年級:好馬不吃回頭草;
大學四年級:天涯何處無芳草;
眼看著身邊的那些戀人,談著談著,淡了,走著走著,散了,而被情感困擾了三年的宏進,這時的心情反而變得明朗了。
宏進的班上大部分都是男生,女生隻有寥寥幾位,但宏進和她們的關係都不錯。大學四年,宏進一直是班裏的生活委員,主要職責就是每個月給班上的同學分發飯票形式的助學金。
因為這個原因,宏進每個月都要進一次女生宿舍。冬天還好,夏天走進女生宿舍,宏進都會覺得尷尬。長長的走廊,經常有穿著內衣褲的女生從眼前晃過,這個時候宏進隻能盡量目不斜視。
那時候的學生都比較清寒,助學金是同學們的主要經濟來源,於是每個月的第一天,宏進就成了班上女生最想看見的人。
幾個女生中,同是南京人的小卉和宏進比較要好。那個年代理科女生普遍木訥,呆板,但小卉卻是例外,文靜中帶著活潑,單純裏透著成熟。上大課的時候,如果宏進去晚了,小卉還會給他占個座位。
提琴王私下慫恿過宏進多次,勸他去追小卉,但宏進心境才趨平複,正是“天涯何處無芳草”的時候,對提琴王的鼓動一直不置可否。
大學的最後一晚,全班同學坐在草地上,一邊喝酒一邊合唱《友誼地久天長》,那夜宏進醉了,迷迷糊糊地看著即將分手的同學們,看著生活了四年的校園,那些經過的人和事,似乎發生在很久以前,百感交集,不由想起蘇軾的兩句詞: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暑假開始,雲散各地的十幾位同學相約齊聚西安。宏進和室友小雷從南京出發,一路坐火車西行,兩人在洛陽登上嵩山,遊覽了當時還很破舊的少林寺,白馬寺,在鄭州登上小卉和另一位女生小敏乘坐的火車,四人一起奔赴陝西。
幾天後匯合,一起去看了秦始皇兵馬俑,碑林,大小雁塔,這是宏進平生第一次出遠門,興奮之餘,小卉的溫柔,體貼也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小卉比宏進大幾個月,特別會照顧人,在家裏,宏進是老大,下麵還有兩個妹妹,長久以來他已經習慣照顧別人,為他人著想,疲憊之時,他覺得,沒有姐姐是自己此生最大的遺憾。和小卉相處,宏進覺得特別輕鬆。
一天下午,大家坐車來到華山腳下,連夜登頂看日出,深夜的華山,溫度驟降,穿著短衣褲的宏進冷得發抖,小卉從包裏拿出自己的外套遞給宏進。
太陽終於從遠方升起,溫暖的陽光刺穿寒冷的黑夜,站在主峰的眾人回首來時路,不由驚出冷汗。下山的時候,宏進陪著小卉,走在最後麵,一路經過險峻的百尺峽,千尺峒,鷂子翻身,長空棧道,宏進總是走在靠近懸崖的那一邊。
從華山下來,眾人依依惜別,宏進,小雷,小卉,小敏四人繼續坐車,奔向下一站。成都的小吃讓兩位男孩欲罷不能,但他倆一路吃吃喝喝,帶來的錢已經所剩無幾,小卉說,為了確保大家能順利的完成這次旅行,你倆必須上交所有金錢,由她統一管理。無奈之下,兩人隻能照辦。
四人夜宿峨眉山腳,第二天一早出發登山,12個小時不停,雖然沒時間登上金頂,但也到了洗象池。青城山相對平坦許多,四人邊走邊聊,穿行在碧綠幽靜的竹林裏。
不知不覺,行程接近尾聲,四人來到重慶。這幾天在小卉的統籌安排下,大家每天的開支得到了控製,但兩個男生飯量大,跟著兩個女生,每頓吃著一樣分量的夥食,餓得兩人渾身無力,眼冒金星。錢上交以後,兩人早已身無分文,又不好意思求小卉額外給點吃的,麵麵相覷,打量彼此,唯一有點價值的就是小雷戴著的那塊手表。
下午,四人從嘉陵江纜車上下來,兩人找了一個借口,向兩女生請了假,匆匆趕到附近的朝天門碼頭,在一處攤販處用小雷的手表,換了10元現金。每人點了四碗小麵,兩碗抄手,好多天來,總算吃了一頓飽飯,雖然站起身來,賣表得來的錢已經所剩無幾。
眾人在重慶登上長江遊輪。
那艘遊輪分頭等艙,二等艙,三等艙,散席,此時四人餘下的錢隻夠買散席。所謂散席,就是沒有艙位,每人一張草席,夜晚在甲板上隨便找個空位睡覺。
那年還沒有三峽大壩,江輪順流直下,瞿塘峽的雄奇、巫峽的秀麗、西陵峽的險峻,讓四人看得如癡如醉。
中國地大物博,風景綺麗:
華山天下險
夔門天下峻
峨眉天下秀
青城天下幽
此次“險,峻,秀,幽”都被四人走過,以後的歲月裏,雖然宏進走過世界幾十個國家,但讓他最難以忘懷的旅行依然是大學畢業的這一次。
清晨,東方才露魚肚白,四人就爬起身來,跑到船頭看日出,黃昏,餘暉把滔滔東去的江水染成金黃,四人憑欄而立,暢談人生。
錢鍾書說,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相畢現的時候,它最試驗得出一個人的品性。經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交做朋友。
夜裏在甲板上睡覺的時候,四人並排而臥,宏進身邊躺著小卉,輾轉翻身之際,難免肌膚相觸,每當這個時候,宏進總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
美好的日子由不得人慢慢琢磨,在《長江之歌》的樂曲聲中,輪船抵達了終點,17天的旅行,也不得不宣告結束。
宏進回到家中,休息了一個禮拜,心裏越來越放不下小卉,憑直覺,宏進覺得小卉對自己的感覺也應該不錯,宏進想,這次我一定要吸取上次的教訓,再不寫勞什子的長信了,直接麵對麵表白。
當初告別之時,四人彼此交換了各自的電話號碼,於是宏進拿起電話,撥通了小卉家。電話那頭響起小卉清亮的聲音:”宏進,真的是你啊,我正想給你打電話呢。我們能不能見一麵,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說。“
宏進暗自琢磨,難道小卉也準備開口向我表白?
那天很熱,兩人在鼓樓公園見麵,剛剛坐下,竟異口同聲地發問”:你有什麽事情要告訴我?“
宏進:“女士優先,你先說吧。“
小卉:”小雷前幾天給我寫信,向我表白了。“
宏進聽罷,腦子裏翁的一聲,眼前一黑。隻聽小卉說:”宏進,你既是我的好朋友,也是小雷的好朋友,所以我想了幾天,還是覺得應該先問問你的意見。”
宏進心裏非常矛盾,如果表示讚成,分明言不由衷,如果表示反對,再努力一下,把小卉搶過來,那麽和小雷肯定反目成仇,如果班上其他同學知道,也都會罵自己不是東西。
小卉看宏進沉吟不語,急切地問到:“宏進,你不為我感到高興?”。
宏進定了定神,說:“我同時是你們倆的朋友,站在小雷的立場上,我肯定讚成,但站在你,一個女生的立場上,我建議你慎重。”。
小卉聽了,竟高興地說:“太好了,我就知道小雷有你這個好朋友是很值得的。”
宏進懊惱,心裏說:“傻丫頭,你怎麽不明白我的下半句意思?”
兩人又聊了一會,小卉歡天喜地地離去。
第二天,宏進接到小雷電話,小雷說,謝謝哥們幫他說話,小卉答應和他交往了。
那一刻,宏進特別想唱張行的《遲到》,但張行歌裏遲到的另一個女孩,而現實裏,遲到的是宏進自己。
那天下午,如果宏進先開口,故事會怎麽發展呢?驚天逆轉還是尷尬地如死一般寂靜?
暑假結束,小卉和小雷沒有繼續深造,前者被分到南京的一家研究所工作,而後者則回到了老家南通的一家公司上班。
宏進留在了學校。
小卉時不時地到宿舍找宏進,宏進每次都會陪她在校園散步,小卉也會告訴宏進她和小雷關係的進展情況,什麽時候小雷來看她了,什麽時候兩人慪氣了,什麽時候小雷向她賠禮道歉了。
兩個月後,小卉再次來找宏進,說小雷邀請小卉去他家看望小雷的父母,小卉問宏進她該不該去?宏進還是一樣的話:“站在小雷的立場上,我肯定讚成,但站在你,一個女生的立場上,我建議你慎重。”。
小卉又興高采烈地說,”宏進,你也讚成啊,謝謝你。“
宏進想,四年的大學學習就這麽把一個女孩搞傻掉了。
又隔了兩個禮拜,小雷來電話,告訴宏進,他和小卉分手了。小雷天性散漫,抽煙,喝酒,打麻將,但自從和小卉交往後,小卉這也不許,那也不許,小雷覺得這麽被管製實在受不了,於是主動提出了分手。電話裏,小雷拜托宏進勸勸小卉。
果然,第二天小卉又來宏進宿舍了,此前室友們就在起哄宏進和小卉在談戀愛,讓宏進請客,隻有提琴王看在眼裏,悄悄對宏進說,你這”婦聯幹部“不好做啊。
以前每次小卉來,宏進總是放下手上的事情,立刻陪她下樓,這次也沒耽擱,但宏進離開的時候,下意識地帶上了平時用的公文包。
兩人下樓,各自推上自行車,沿著北京東路一路走去,小卉很難過,這是她第一次感情經曆,沒想到這麽快就被分手,宏進隻能盡其所能安慰她,兩人一路走到禦道街,走到午朝門,走累了,兩人找一長椅並肩而坐,宏進坐下的時候,把公文包放在了兩人中間。
後來宏進和提琴王說起此事,提琴王問宏進,怎麽會想起來帶公文包的,宏進說,直覺吧,看著小卉風吹楊柳隨風搖擺的痛苦模樣,如果中間沒有那隻公文包,他擔心自己會控製不住自己,伸手擁她入懷,然後一樹梨花壓海棠......可是既然當初強忍自己不挖朋友的牆角,現在就更不能乘虛而入了。
那天夜裏,宏進一直陪著小卉,勸解,開導,說笑話,直到小卉說她心情好多了,兩人才起身,此時已是淩晨一點。
自那以後,小卉再沒去宿舍找過宏進,但因為從事的專業相近,有時候兩人還會在係裏的學術研討會上碰麵。兩人也總是說說笑笑,好像什麽事情都不曾發生。
半年後,小卉結婚了,新郎和她是一個研究所的。婚後,小卉請同學去她的新家吃了頓便飯,宏進自然也去了。席間,小卉在大家麵前顯得很高興,但宏進發現,轉臉之間,小卉表情上總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寞。
大家依次向新娘敬酒,輪到宏進的時候,小卉輕聲說,”宏進,這大半年來你忙活半天,到底得到了什麽?“
宏進嬉皮笑臉地輕聲說,”我得到你了啊。”小卉緋紅了臉說:“胡說八道。” 宏進說:“我得到了你的友情了啊。”小卉眼神閃爍,舉起酒杯,低聲說:“宏進,謝謝你,在我最難受的時候,始終陪著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然後一飲而盡。
研二開始,宏進進入科研階段,沒有了情感的糾葛,宏進徹底沉下心來,一頭紮進實驗,多次參加全國和國際學術會議,發表了多篇論文。
因為課程全部修完,宏進的業餘時間也多了不少,利用空閑時間,宏進去上了個舞訓班,學會了跳舞。
那時候,校園每個周末都有舞會,慢慢的,宏進也成了舞會的常客,成了舞針級人物,正所謂:隻要功夫深,舞棍磨成針。
3月的一次舞會上,宏進認識了曆史係的小潔。小潔來自廣西,自幼學習體操,是大學體操隊和舞蹈隊的核心骨幹,那天的舞會上,宏進帶著小潔滿場轉,從華爾茲跳到探戈,又從探戈跳到狐步,從此,幾乎每個周末,兩人都會相約來到舞場,彼此成了對方的固定舞伴。
那年的五四青年節,學校在禮堂舉辦了一場文藝匯演,小潔在台上跳了一曲獨舞,演出結束,宏進手捧鮮花直衝後台,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花束獻給小潔,剛剛結束小提琴獨奏的提琴王笑著對宏進說,我怎麽發覺自從錯過小茹,小卉以後,你已經徹底變得“厚顏無恥”了啊。
從那以後,宏進和小潔開始了約會,那時候沒有別的娛樂活動,除了壓馬路,就是看電影。四月的一天晚上,兩人看完夜場電影,吃完夜宵,才發覺時間已經過了女生宿舍的閉門時間,這個時候再要進門,就要在窗外大聲喊看門阿姨起來,非常麻煩。宏進那時候已經在新街口附近有了自己的一小套住房,於是邀請小潔晚上去那兒休息,第二天再回校,小潔麵露難色,但想到現在回舍要大動幹戈,驚動很多人,還是答應了。
到了宏進住處,小潔睡大間,宏進睡小間,臨睡前,小潔眼神迷離地看著宏進,輕聲說:“宏進,我是相信你的。”
宏進躺下後,腦海裏一直在鬥爭,小潔冰清玉潔,卻咫尺之遙,自己今晚到底過去不過去?衝動和理性同時撕扯著他的思緒。宏進想,這一夜如果有事情發生,小潔肯定會罵我禽獸不如,但如果什麽都沒有發生,那些“狐朋狗友”們肯定會笑話我不如禽獸。
想起孟子說過:“人有所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是啊,做一些事情很容易,不做一些事情卻不容易,我就選擇那不容易的吧。這麽想著,宏進竟慢慢睡著了。
第二天兩人各自起來,宏進這一夜睡得不錯,但小潔倒是黑了眼圈,她看著宏進柔聲說說:“宏進,謝謝你”。
回到學校,兩人發覺學校的書報欄鋪天蓋地貼滿了大字報,那場牽動了全世界的大事件,就這麽在兩人眼前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