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5 老宅 九
原來就在他離開的那個淩晨,苗女回至樓下,就被埋伏她家樓下的一群男人搶去另一個寨子,擁入早已備好的婚房,拿一把小傘罩了身,男家的伯母提了一隻公雞在苗女頭上繞了三圈,她就再不能離開了。
羅三爹頓如五雷轟頂,他知道苗家搶婚之俗,但是大多數搶婚都已經隻是個形式,基本上都是兩廂情願之後的噱頭,真正的搶婚已經越來越少,誰知竟會叫他遇上?男家是蓄謀已久,誌在必得,這樣的搶婚防不勝防,搶完人男家立即送來豐厚的聘禮,哪怕女家哭鬧不肯,也無濟於事,最後都隻好認了。
可是羅三爹不肯認。他初嘗人事愛意正濃,魂都拴在苗女身上,豈能善罷甘休?他約了朋友,盡是和他一樣好勇鬥狠精力過剩的十七八歲愣頭青,身上揣了苗刀,夜行至男家苗寨,探看了周圍,朋友們在樓下掩護,他便隻身攀上婚房二樓欄桿。不上去還好,上去便聽見苗女呻吟哭泣,他心都碎了,衝進房去,把那男人從苗女身上抓下來劈頭蓋腦一頓狠揍,最後踹下樓去,當場身亡。
他的朋友們都在樓下佈防,突然摔下個人,一看已經死了,立即蜂擁而上來查看他如何了,見他已經拿衣裙裹了苗女飛跑下樓,朋友們便護著他們一路跑出苗寨,奔往赤水河,到河邊時天光已經微曦,當即在渡口搶了一條小船順流而下,在河中心還跟岸邊追來的苗人對罵。
小船飛掠過赤紅的水麵,很快進入四川,苗人休想再追上他。這時候他纔顧上撩開衣裙看看懷中的心上人。這一看他傻了眼,隻見苗女臉色煞白昏迷不醒。他慌了神,朋友們商量之後,都說趁下水船快,到合江大城找醫生看病。
小船靈活輕盈,愣頭青們都是赤水河邊泅水弄船長大的,輪流駕船,夜裏也不停歇,第二天早晨就在合江縣城南靠岸,扔了船上岸直奔城裏,愴惶中抱著苗女打聽找最好的醫生,被人指點走進了復興藥房,坐堂的正是任老爺。
任老爺掐了苗女的人中,她醒轉片刻,看見羅三爹就淚流不止,她的眼淚把他的心燙得稀爛,他也不禁流淚。這時候任老爺發現苗女頭上有撞傷,羅三爹死活想不起來撞到哪兒了,苗女卻斷斷續續告訴他,就在被搶婚那天淩晨,她已經受傷,男家請了巫師跳神驅鬼想要救她,也不見起色,那後生也是對她心儀很久,發現她對羅三爹情有獨鍾之後,就出此下策。他跳上樓時,那後生正抱著她束手無策,她因為頭痛而哭泣呻吟。
如今他為了她打死了人,而且是個苗人,苗人血仇,累世必報,他也必然活不成,苗女唧唧噥噥說完,哭得更兇。
羅三爹顧不得自己要被仇殺,隻急迫地求任老爺救救苗女。任老爺聽見他們用苗語交談,知道遇到苗子了,並不是本地人。就留他們住在藥房後麵的客房裏,朋友們陸續回家去了,他陪著苗女,看任老爺每天給苗女頭上的傷口敷藥換藥,又給她熬湯藥口服。拖了三天,苗女在羅三爹懷裏咽了氣。
羅三爹哭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省,任老爺彼時正值元配新喪,見此情形,心有戚戚。任老爺幫他把苗女入棺停靈在城外小廟,留他在藥房施藥問診,直到他恢復,纔問明原委。知道他也是袍哥中人,便對他說:「兄弟,你這事做得惶急了,不過情牽心繫,也不能苛責。眼下最棘手的就是這條命案,苗人一般不願報官,但是確實是血仇,累世必報,除非雙方達成協定,否則你和家人永無甯日。」
羅三爹當然也深知苗人習性,知道此事必須了結,否則不光他自己性命難保,父母家人也不能全。他已經知道任老爺是袍哥舵爺,便請教該如何處置。任家世居苗疆,知道苗人規矩,任老爺請託了赤水的袍哥舵爺,偕同羅三爹母親娘家寨子的寨老,專程扶著苗女的棺木去男家的苗寨,跟男家寨老們多次會談。
男家也知道搶來的苗女是活不成了,他們要賠付女家加倍的聘禮,他們自己後生被羅三爹打死,也要羅三爹加倍賠付。最後經過半年協商,羅家出錢賠付女家和男家水牛絹帛稻穀銀錢若幹,男家表示不再追究,雙方喝酒盟誓,一清二白。
羅三爹是家中獨子,上麵本有兩個哥哥,都年幼早夭,家裏無論如何必須保住這個僅剩的兒子。羅三爹父母賣了富家坳赤水河邊的茶樓,任老爺又資助一部分,付清了賠償,讓他們留下旅店,好有個生業。羅三爹從此穩重了許多,規規矩矩在家繼承祖業,經營旅店,也絕足不去苗寨,偶爾在旅店樓麵遊廊上喝酒,微醉醺醺,便倚著欄桿,亮開嗓門唱歌,引得遠近的姑娘們春心蕩漾。
到他二十歲,任老爺做媒說下任家老莊客劉家的小女兒,十八歲的劉幺姑。劉家原是佃了任家的地種,後來就攢錢自己買了地,有了自己的莊子。是劉家專門去求了任老爺,說劉幺姑走親戚,偶然路過富家坳,遠遠在街上看見旅店樓上倚欄而歌的羅三爹,就此一見鍾情,也打聽了他從前做下的事,她不介意,甘心情願。
羅三爹便悄悄去了一趟劉家莊,偷偷觀望了女子,見她活潑伶俐潑辣大方,不像一般漢女,倒像個苗女,竟十分滿意。原來劉家連生五個兒子,第六個纔是女兒,寵愛得如珠如寶,要星星不能給月亮。劉家和任家、羅家一樣,都是軍戶出身,因此雖是漢女,也不裹腳。這姑娘身心都不曾受過壓製,隨心任性,反倒自然天成,行動敏捷,十分活潑。連她要嫁甚麼人,也是自己說了算,就算知道男子曾經轟轟烈烈愛過別的女子,她也不在乎,隻要她喜歡就好。【雲貴苗疆軍屯和民屯的漢女都不裹腳,因為屯堡作為軍事和半軍事據點,在歷次苗亂中必遭圍攻,男子無分大小都要上房頂作戰,女子則須上下奔走,運送器械和飲食,甚至與男子並肩作戰。——作者註】
成親之後,兩個人乾柴烈火,男情女愛,如膠似漆。可是恩愛沒過半年,就吵得不可開交。都是熱情衝動的性格,好起來蜜裏調油,吵起來地動山搖。旅店裏客人常聽他們吵嚷,好像聽戲文,到晚上卻又聽羅三爹溫柔地在臥房裏唱歌,小娘子嬌聲叱笑,客人們便放心睡下。
直到劉幺姑,也就是羅三娘,密密地接連生下三個兒子,她的性情纔變得柔順,成天把羅三爹哄得高高興興,三個兒子收拾得乾乾淨淨,從此順順當當過日子。
修武跟著羅三爹上了運酒的大木船,挑夫們把二叔和四叔帶給他父親的禮物挑上船放好,就下船了。二叔四叔和四嬸芬芬在岸邊招手,直到遠得看不見了,修武纔坐下,挨著羅三爹。
羅三爹精力充沛,在船上不是和船家擺談,就是望著夏天雨季裏翻著赤紅波浪的赤水河唱歌,最愛唱「雲從龍,風從虎,功名利祿塵與土??看天下,盡胡虜,天道殘缺匹夫補??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壯士飲盡碗中酒,千裏征途不回頭??」船家也跟著唱,修武和兄弟們都會唱。
羅三爹唱歌的時候,黑臉上放著光,一雙精氣十足的眼睛裏,好像有水波蕩漾,歌聲熱烈奔放,嘹亮婉轉,撲灑在水麵上,修武聽得入迷,他從未聽過一個人的歌喉如此美妙,宛如天籟,並且伴著濃烈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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