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達、雅,faithfulness、expressiveness、elegance,是由中國近代啟蒙思想家、翻譯家嚴復提出的翻譯理論,追求忠於原著、行文通順、文筆優雅。
一般譯者能做到忠於原著,行文通順,就已經很不錯了,要做到文筆優雅,需要精通兩種語言,非常難得。而今範聖宇博士提出的「以經譯經」,即融會貫通、靈活自如地運用英語經典,來呼應中文經典,在英語讀者中,也能夠起到近乎中文經典在中文讀者的閱讀經驗中的作用。這不僅需要精通兩種語言,還需要深諳兩種文化,對兩方麵的文學、藝術、思想、宗教、社會、歷史,都有深入的瞭解和體會,這是翻譯的最高境界,這樣的譯者,可遇而不可求。
而且範聖宇博士認為,隻有以英語為母語的譯者,纔能把內容準確傳達給英語讀者。那麼,要把漢文學經典介紹給英語讀者,就需要譯者以英語為母語,同時又精通漢語,對英文經典和漢文經典都瞭然於胸,這樣的人,無異於鳳毛麟角。
霍克思(David Hawkes,1923-2009)就是這樣的人中龍鳳。他所譯《紅樓夢》(The Story of the Stone,Penguins,1973-1980)可以說是漢譯英經典的標竿,前無古人,以後也很難有來者。
在霍譯紅樓夢之前,前仆後繼,有多個英譯版本,從最初的節譯、縮譯,到後來的轉譯,都隻能算是以英文講述紅樓夢的故事。隻有霍譯,纔算得上一部英文經典,作為企鵝出版的經典係列,配得上紅樓夢在漢語言文學中的經典地位。
霍譯版的文筆文風生動優雅,用典精妙,其文學性、藝術性水準之高,相當於用英語再造紅樓夢,堪稱一部英文世界的文學典籍。
因此,霍譯紅樓夢,是英文讀者的首選。我在英文讀者的書評中,看到他們閱讀中的唯一困難,是書中用漢語拚音的人名。霍譯採用中共的漢語拚音,來翻譯書中男女主人的名字,原因是,他認為這是人口眾多的中共國人使用的拚音方案。之前的英譯本,絕大多數採用的是威妥瑪拚音拚寫男女主人的名字,英語讀者一看便能夠發音,因為威妥瑪拚音是英國人創造出來,供英語人士學習中文用的。而中共的漢語拚音,則是漢語人士定下的,英語讀者看見,是不知道怎麼發音的。
所以,霍譯紅樓夢開篇,不得不用大篇幅介紹書中人名的發音,Note On Spelling 列出一大篇發音指引。即便如此,英文讀者還是普遍感到頭疼,一是發音困難,二是容易混淆。有人讀了好半天,還分不清誰是誰,因為這些拚音名字,完全不是他們熟悉的人名格式,也沒有任何含義。
這一點,也正是我認為的漢譯英的一個大問題。
我想用反向舉例來說明這個問題。如果說,隻有以英語為母語的譯者,纔能把內容準確傳達給英語讀者;那麼反過來,隻有以漢語為母語的譯者,纔能把內容準確傳達給漢語讀者。英譯漢的佼佼者,自然是以漢語為母語的譯者。中文讀者最熟悉、流傳最廣的《飄》,是1940年傅東華先生的英譯漢版本,郝思嘉、白瑞德、衛希禮??個個名字音意俱佳,中文讀者閱讀感受十分順暢,而且絕不會把人物混淆。反觀《百年孤獨》,其中全是音譯的人名,恐怕很多中國人看完全書,都說不全,甚至分不清。光這一點,就阻礙了絕大多數的中國讀者。
翻譯作品,本來目的是為了最大限度擴展讀者群,將讀者的範圍,從作品本來的語言圈,擴展到其他語言圈。這就必須考慮到受眾的語言習慣,盡可能地貼近受眾的語言習慣,纔能最大可能的吸引讀者,普及作品。
簡單粗暴的直接音譯人名,不僅無視原作中人名的含義,大大降低了作品的意義,而且毫無必要地增加了作品的閱讀困難,讀者僅僅知道人名的發音,卻看不出任何的含義,閱讀的興趣和樂趣自然大打折扣。
有人說,按照音譯而非意譯人名,避免讀者對人物有先入之見,這就是無稽之談。原文中的人物名字,都是有含義的,是作者在給人物起名字的時候,刻意而為的。為什麼原文讀者就能接受到作者有意賦予的先入之見,譯文就不能?
還有人說,保留拚音人名,有助於讀者體會一種異國風情。異國風情當然很吸引人,但是需要在不影響閱讀的情況下,纔是有意義的。發音困難,含義不明的拚音,讀起來必定磕磕絆絆,徒然增加閱讀的壁壘,與翻譯的目的背道而馳。
各個版本的英譯紅樓夢,男女僕人都是意譯的人名,這些人名在英語讀者眼中,非常鮮活易記,容易理解,絕無混淆。這是閱讀文學作品本該有的享受,為什麼不能惠及男女主人?
我是很難理解,為什麼漢譯英要執著於拚音人名,無論用難以發音的中共漢語拚音,還是便於發音的威妥瑪拚音,拚出來的人名都是沒有含義的,讀者知道名字的發音,遠不如知道名字的含義更重要。
顯然,站在英語讀者的角度,任何拚音名字,都是無事生非,這是我一直以來的觀點,因而我在翻譯我的《百年陸沈》三部曲時,一開始,就給我的所有人物起了英文名,並且按照英文姓名的習慣順序,名在前姓在後。隻有各家的姓,用了容易發音的威妥瑪拚音,因為姓本身沒有太多含義,保留拚音姓氏,也算在不影響閱讀的前提下,保留一點異國風情吧。還有我書中提到的,當時的知名政治人物,也使用英文世界所熟知的威妥瑪拚音姓名,這些人物並非我書中的主人公,保留拚音姓名不影響閱讀故事,也便於有興趣的讀者查詢。
我作為一個漢語母語的人,要做漢譯英的工作,已經是先天不足,但這也是不得已,那麼我希望在這種不得已之下,盡量給英語讀者提供方便,也算是一種彌補。所以哪怕我知道許多優秀的譯者,都襲用拚音人名,但我依然決定,要站在讀者一邊,一切以閱讀順暢為準。
同樣出於閱讀順暢的目的,我在翻譯時,基本上不用注釋,這一點,也是霍克思和林語堂先生的主張。我是盡量把歷史文化傳統的背景內容,融化在正文當中,或者放在圖片說明中,這也有助於提升讀者的閱讀體驗。
閱讀順暢,纔應該是翻譯的基本原則,凡是違背這一原則的,就是與推廣作品的目的南轅北轍。霍譯紅樓夢堪稱經典,但是幾十年來,依然沒有突破菁英讀者的小圈子,無法像其原著在中文世界盡人皆知一樣,我認為其拚音人名是一個重要的負麵因素。
翻譯外來作品不是問題,法國、德國、義大利??都有大量文學經典翻譯成英文,成功收穫大量英文讀者,很多作品在英語世界也成為普及讀物。如果說這些國家與英美文化同質,更容易被英語讀者接受,那麼與英美文化異質的日本經典,《源氏物語》英譯本,也比紅樓夢英譯本閱讀量大,說明關鍵並不在於文化接受度,我認為,問題還是在閱讀順暢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