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嫁娶五
快滿五歲的修武穿了一身新衣踢踢踏踏跑進來喊:「賢姊賢姊,新郎倌來啦!新郎倌來啦!」她也隱約聽到喜樂聲,趕快把鳳冠拿起來,這是她父親特為她出嫁定製的,小巧輕盈。就聽修武輕輕問她:「賢姊,你出嫁以後啥時候回來呀?」她俯視著修武一對明亮的丹鳳眼,笑著說:「再也不回來啦!」伸手在他小臉上一捏,肉嘟嘟的,她心裏有點捨不得,長姐如母,尤其是母親亡故的情況下,她對這個弟弟更加疼愛,修武也很依戀她。她看到修武眼裏有一點兒小小的憂愁,似乎很怕大姊不回來了,便安慰他道:「姊姊會來接修武到一個大莊園去耍,修武乖乖在家等,好嗎?」
拉著修武的小胖手,蓮碧走到門邊向院子裏望去,這是後院,很安靜,青石板地上擺滿了紅漆的箱籠抬盒,長長的杠子上紮著紅綢花,那是她的嫁妝,她知道前後五進的院子裏都擺滿了她的嫁妝,她父親還撥了一間綢緞舖、一間鹽舖、一間藥舖給她做陪嫁。鄭家的聘禮除了通常的錢茶羊酒、金珠飾品、綾羅綢緞、四季衣裳,還有縣城附近的田地和果園。但是因為任老爺並未管理過田產,而鄭家老太爺也未曾經商,所以兩家協商好了,聘禮和陪嫁的田產商舖及其收益歸小夫妻,但是經營管理就暫時保持原狀,等小夫妻願意接手再過手。
遠遠聽著前麵隱約傳來的樂聲,她關上門走到妝檯邊,仔細戴上鳳冠,鏡子前麵放著她的紅蓋頭,蓋頭旁有一個小小的紅綢包袱。打開包袱,裏麵是一幅白緞,她抖開它,是一條白色巴緞的牀單,中間繡了一朵巨大的紅牡丹,嬌豔欲滴。摩挲著精細的繡工,她想起母親,那樣一個溫婉聰明的女子,什麼都做得好。她好像知道自己的命運,在生修武之前,繡了這牀單給女兒,告訴蓮碧這是她的嫁妝,新婚之夜要用的。那會兒她纔不過十三歲,剛剛小學畢業。後來她因喪母悲傷過度,在家裏休養了兩年,纔繼續讀中學,到今年夏天十八歲了,剛從合江女子初級中學畢業。
修武站在她身邊,伸出手指摸著那巨大的花朵,嘴裏喃喃著:「真好看,真好看,花兒好看,賢姊也好看。」這時聽到喜娘在門外喊:「大小姐大小姐,新姑爺等著上轎啦。」她們一大早幫蓮碧妝扮好了,就在廂房裏等著,現在終於開始熱鬧了,個個聲音裏都透著興奮。
思翰在任家恭送上迎書,就在客堂裏飲姑爺茶。任家的茶具,是專門從江西景德鎮燒製的白底紅花細瓷蓋碗茶,蓮葉形的杯托、半開蓮花狀茶杯和杯蓋,十分精緻;茶葉是任家老宅石花園自家茶園特產的貴州名茶「懷茶」,茶味濃鬱。
任家的情況老太爺已經給他講得很清楚,所以飲茶時看到一個白淨的少年不住地望他,心裏猜到是任家的二少爺修文,這少年穿了一身深紅暗花新綢袍,一雙漂亮的丹鳳眼,眼神清亮,挺直的鼻樑很是與眾不同,惹得思翰也不由得盯著他鼻樑山根處的拱研究起來,他還從未見過中國人有這樣的鼻子,正琢磨呢,聽見他的嶽父大人叫:「修文,過來見過你姐夫。」那少年跨前一步,彎腰行了禮,叫聲「姐夫」,一抹紅暈從他臉上閃過,便退開了。這時思翰不由得偷眼看了看主座上嶽父的鼻子,果然跟修文一樣,心裏不由得想,新娘子莫非也是這樣的鼻子?實在想不出這樣的鼻子長在一個女子的臉上會是什麼樣子。
正想著,看見修文又從後堂轉出來,手裏還牽了個四、五歲的男孩兒,肉嘟嘟的,穿著跟修文一樣的新袍子,看上去跟修文好像一大一小兩個一模一樣的貝殼,白淨臉兒,丹鳳眼、挺鼻樑、拱山根,思翰忍住笑,對他說:「你一定是修武了?」修武花瓣兒似的嘴唇一抿,叫聲「姐夫」,然後望住修文笑。
聽到喜娘喊新娘子上轎,思翰站起身向嶽父彎腰行禮,一邊說:「嶽丈,我們這就回去了。」任老爺和他的續弦夫人也起身,他剛四十歲,正當壯年,容長臉,鳳目鷹鼻,飽滿的雙唇緊抿,身材瘦高,站起來比思翰還高半頭,有一股莊嚴之氣,穿著一身黑底暗紅團花薄綢長衫。他的續絃夫人很年輕,眉目端正,皮膚細白,身段豐腴,穿著暗紅銀絲繡花綢旗袍。任老爺朝思翰伸伸手,說:「好,好。」一起陪思翰走到大門口,然後又轉身進去了。思翰知道新娘子要辭娘家了。
蓮碧蒙著紅蓋頭,被兩個喜娘扶著進了客堂堂屋,唱禮聲中,有人給她腳麵前放個米鬥,她伸腳踩翻米鬥,喜娘遞給她一把筷子,她把筷子丟在地上。從今往後,她不再吃娘家飯了。聽見筷子落在方磚地上清脆的響聲,她心裏一酸。唱禮聲提高,辭祖宗別父母,喜娘扶著她,對著坐主位的她父親,和擺在父親身旁桌子上她母親的牌位,行三跪九叩之禮,她的淚水滴下來。繼母和兩個弟弟都坐在客位觀禮。
大花轎停在任家大門外,四角出簷寶塔金頂,大紅轎杠纏著紅綢花,全覆轎身的大紅綢轎衣上,描金彩繡的金色龍鳳在陽光下晃人眼目,思翰頭上戴著禮帽,禮帽上正中鑲著晶瑩的一塊碧玉,兩側插著瓴花,一身大紅長喜袍,胸前斜掛著大紅綢花,腳上黑皮鞋鋥亮,長身站在轎前側,等著新娘子。這會兒他纔注意到任家高聳的大門樓,包括大門兩邊牆上,都拉起一排排繩子,繩子上掛著許多紅紙,上麵寫著字。原來那是頭天女家擺了起媒酒,任家的親友故舊給任老爺嫁女兒添箱送的賀禮,禮單都抄在紅紙上掛出來,聽說還有合江縣縣太爺送的呢。他心裏暗道一聲慚愧!王媽說得沒錯,他要是不回來,讓女家咋辦?讓人家姑娘兒咋辦?
等了許久,周圍看熱鬧的人群鬧鬨鬨,太陽也曬得他昏沈沈,兩個喜娘纔一邊一個攙著新娘子出來,任老爺夫婦和她兩個弟弟跟在她身後。思翰一看,新娘子個兒可真高,恐怕也就隻矮他半個頭,再頂了個鳳冠在蓋頭裏,更顯得高。她的身形纖瘦,從紅蓋頭到紅衣紅裙紅繡鞋,手裏挽了個紅綢小包袱,通身都是紅的,隻紅蓋頭四角垂下的流蘇是明亮的金色??他不由得想起《詩經·衛風》裏莊薑出嫁「碩人其頎,衣錦褧衣??」新娘子走到大門外,圍觀的人群轟地叫好,他們從思翰的迎親隊伍一進城就跟著跑,這會兒纔看到正出。
有人拿了個墊子放在任家大門外的石板地上,兩個喜娘攙了新娘子讓她跪在墊子上辭家,就見新娘子對著站在門口的任老爺拜下去,拜了三次纔起身,由喜娘攙著走到轎前,鄭家帶來的喜婆揭起轎簾,喜娘把新娘送入花轎,一個小丫頭拿了一個大紅包袱放進花轎,擱在新娘子腳邊。思翰站在轎子邊,新娘子和他擦身而過時,他敏銳地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思翰打賞了喜錢告別了任家,抬迎親彩禮來的挑夫們,這會兒抬了嫁妝,吹吹打打,打道回府。挑夫們迤邐拖行大半個縣城,大街沿途擠滿圍觀的人群,對思翰和蓮碧的大花轎、嫁妝指指點點。合江縣的規矩,迎親彩禮和嫁妝全都在抬盒裏露著,不能遮蓋,因此人們都已經在迎親隊伍進城時,看過了鄭家小少爺帶來些什麼彩禮,這會兒又擠擠挨挨,爭睹任家給大小姐陪送的「全堂行嫁」——十二鋪十二帳、衣物首飾、綢緞布料、箱櫃盆桶、鍋碗瓢筷、瓷器漆器……這件盛事會是將來很長時間裏重要的談資,人人都不想漏看了什麼。
沿著大街出了縣城北門,城外的大街更加寬闊,林立的舖麵門口擠滿了人,直到他們走出鬧市,上了大路,還有些精力過剩的後生小子追著隊伍跑了好遠,迎親的鼓樂隊也就不停吹打了一路。
鄭家帶來的喜婆一路跟在蓮碧轎子旁,殷勤照顧她的需要。他們夜裏歇宿在鄭家一戶莊客的農莊,就是思翰來時住過的那家,是鄭家來往縣城常住的。農莊是個前後兩進的大院,喜婆扶著蓮碧在後院下轎,思翰站在後院門口,見新娘子蒙著紅蓋頭,被喜婆扶著,款款行過庭院,進入正房??「碩人敖敖,說於農郊」??莊客一家早準備好迎接新娘子了,自己搬進前院廂房,把思翰安置在前院的正房。
當晚喜婆服侍蓮碧吃飯梳洗,一切妥當,請她歇下,並且說她就睡在外間,有事儘管叫她。鄉村場鎮裏這些專職迎親的喜婆果然經驗豐富,照顧新娘子十分周到。蓮碧想到明天還得趕一整天路,趕快爬上牀,放下帳子,倒頭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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