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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51)-- 天安門廣場

(2019-03-06 16:19:39) 下一個

第五十一章

 

1989年5月22日,段幹玉翎從藍嶼返回北京。

這天中午陸遠征送她到炮崖機場。北芒山的一夜讓她驚魂未定,一位熱情的主人、瀟灑的帥哥、腰纏萬貫的時代紅人倏然命喪黃泉,難以想像。遠征到鄭厚良的房間看到凶殺的現場,玉翎沒有過去,她不敢看。她想起三年前一位出生於墨爾本的闊少忽然隕命,這位少爺前一天在肯尼迪中心向玉翎調情,送她一束玫瑰和一瓶1953年的勃艮第紅酒。這年是玉翎的生年,找來這瓶酒不容易。可是他第二天就死了。少爺名叫威爾斯,不是被人開槍打死而是開飛機摔死的。威爾斯長一張愛爾蘭鄉下人的長臉,梳古典式背頭。很多澳洲人都是這種臉型。唉,人生如夢!玉翎到藍嶼幾天的時間,發生了多少事情!她忽然覺得應該回去了,年幼的兒子,衰邁的伯父,一腔熱血的侄女,以及混亂而又嚴峻的時局。幾十萬軍隊開進北京城,麵對手無寸鐵的學生和民眾!誰也不知道時局會發展到哪一步,但是億萬中國人都揪著一顆心,包括她這個海外遊子。

她在大廳裏沒有找到慕容容,她們約好一起回北京。安檢之後也沒有找到慕容容,她到哪裏去了?容容也是想孩子,她的孩子隻有兩歲。項凱來給孩子起了個有意思的名字——項瓜瓜,他的原意是呱呱墜地。

玉翎登上弦梯,回頭看見一輛黑色奔馳車開過來停在舷梯邊,從車上下來的正是容容。容容看見玉翎,揮揮手。在80年代初,小汽車開到舷梯旁是常有的事,更不用說市長太太了。容容下了汽車就往弦梯上跑,在弦梯上跘了一下險些摔倒,漲紅了臉。

“玉翎,我到棒錘島接你,誰知你早被遠征接走。”

“哈,遠征接我到子衿家坐一坐。十幾年的老朋友,不去也不對啊!”

“怎麽不叫上我呀?我和他家很熟的。”

她們手拉手進了機艙,女人之間的親昵是不管身份和場合的。這是一架北方航空公司的麥克唐納﹒道格拉斯82型客機,過道上站滿了乘客,漂亮的空姐忙忙前忙後。在80年代,空姐都是十分年輕漂亮的。玉翎的座位是經濟艙,慕容容的座位是頭等艙。

“這怎麽行!哎,乘務長,請把這位女士的座位調到頭等艙。她是項市長的客人,我們尊貴的美國朋友,回頭市政府辦公廳會為她補票的。”

領頭的空姐笑靨如花,殷勤有加。她顯然同市長太太熟悉,市長和市長太太都是這趟航班的常客。市長太太是藍嶼的著名律師,畢業於北京大學法律係,辦事是既合法又合理的。

慕容容把玉翎讓到頭等艙靠窗的座位,然後坐在她身邊。玉翎很少坐頭等艙,在美國的國內旅行都坐普通艙,即是和盧人謙到歐洲的蜜月旅行也是坐普通艙。她覺得頭等艙太奢侈了。慕容容穿一條牛仔裙,嬌俏可愛。她比自己小五歲呢。在紅石灘第一次見麵,她穿一套咖啡色西裝裙,顯得有點傻氣,今天好得多了。

“容容,這裙子好漂亮!”

“是嗎?這是凱來在梅西百貨買的。”

項凱來會給太太買裙子,真是恩愛夫妻!但是項凱來去紐約為的是玉翎啊,還跑了兩趟!送了珍貴的手鐲。他居然有時間跑一趟梅西百貨公司!那時玉翎沒有想到送凱來的太太什麽禮物,她為什麽不送幾件時裝呢?比牛仔裙氣派多了!

“容容,我送你幾件衣服裙子,拉夫勞倫的。都是自己的產品,還有我的作品。我到紐約就寄給你。”

“別忘了簽名哦!”

飛機升空了,晴空麗日,看見遠去的藍嶼和環繞著城市的蔚藍的大海。玉翎從手袋裏拿出墨鏡戴上。容容轉頭看著她的優雅的一舉一動,是欣賞和仰慕的表情,叫玉翎有點難為情了。玉翎想看看紅石灘、北芒山,卻是看不到。

“玉翎,今天下了飛機就去我家作客,我給你做西餐。”

“改天吧,我著急看兒子呢。你家住在哪兒?”

“新街口。”

“容容,學潮鬧成這個樣兒,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也沒有心思到你那兒去作客。”

“玉翎姐,你不來我家,更鬧心了!”

玉翎到是有興趣到中南海的政壇大佬項仲一老爺子家看看,慕容容爸爸是退休中將,氣派差得多了。但是玉翎也想看看容容的爸爸,這個老將軍是將軍中的另類,他叫慕中奇,不是行伍出身而是知識分子出身,1936年學潮時候是北大的學生。1957年慕容容的媽媽被劃為“右派”(劃“右派”的將軍隻有一位,劃“右派”的將軍太太隻有兩三位)軍隊總政治部找慕中奇談話,要他同妻子離婚,否則不能呆在現有崗位。慕中奇不離婚貶到新疆軍區去了。容容是將門之後,卻有個“右派”母親,也是難得。她嫁給項凱來,但是項凱來太好色,見到漂亮女人就走不動道兒。如果容容是柔順忍讓的女人,這婚姻也就罷了;如果容容不肯容忍,他們的日子又將如何呢?容容是聰明的女人,也是厲害的女人,她憑本事考上北大法律,凱來在北大進修,她就把凱來追到手,逼凱來與前妻離婚!凱來的前妻家是個大官呢,前政治局委員呢,與項家門當戶對;容容的家自然低一等。這些事情都是遠征說的。

玉翎拉住容容的手說道:

“今天不去了,過兩天我們電話聯係,好嗎?”

“也好,後天是我爸爸的生日,你來一起玩吧!”

這次航班隻50分鍾,兩個女人沒有來得及說話,飛機落地了。容容有她家的司機接,玉翎有玉山接。段幹玉山開著單位的麵包車,他現在當了校辦工廠的廠長,不上課。玉翎和容容貼個臉道聲別,各自上了車。

“段幹薇紅在哪裏?”玉翎問玉山。

“天安門呀。”

“我去把她找回家!”

玉山的工廠停工了,他的一百多號人每天的事情就是到安定門外堵軍車,那裏的部隊是29軍。玉翎覺得一進北京氣氛就變得嚴峻了。

“29軍軍長是楊在軍,楊上將的兒子。”玉山一邊開車一邊說道。“楊上將是上書中央反對動武的七個上將之一,他的兒子卻帶著部隊殺過來了,你說有意思不有意思!”

玉翎知道楊家的院子,大門正對著那株高大的銀杏樹,他家院子裏的梨花也漂亮,雨打梨花深閉門。

麵包車繞小道轉圈子,以避開戒嚴部隊的軍車和圍堵軍車的民眾。麵包車在三元橋下了機場路,遠遠看見京密路上排列著長長的軍車,卡車、坦克車和擁擠的民眾。玉翎從小生活在北京,除了國慶閱兵,哪有坦克車開上街頭的啊!真是天下大亂了。在西方國家,自從坦克發明以來,沒有一國的政府敢把坦克開上街頭對付學生和百姓,隻有共產黨政府幹過這種事,1956年的布達佩斯,1968年的布拉格,這是有傳統的。現在上百萬北京市民上街堵軍車,阻止戒嚴部隊進入市中心,這是多麽偉大的行動!這件事是前所未有的。

車到東直門,進城回家的路已經堵死了,隻有二環路是通的。玉山向北繞,開到德勝門。德勝門外京昌公路上也堵滿了人和車。進城的小路還通,他們從德內大街回到柳蔭街。

玉翎進得家門,伯父在焦急地等她。

小華拉住玉翎的手說道:

“媽媽,我們快回紐約吧,這裏要出大事了。”

段幹鉞坐在梨花木太師椅上,雙目無光,愈發憔悴了。玉翎上前抱住伯父說道:

“我真的該回去了。”

段幹鉞說道:

“回去也好,北京城呆不下去了。”

段幹鉞叫小芹給玉翎弄點東西吃——春天得過重感冒之後,段幹鉞的話少了,懶得說話了。過去伯父是最愛發表議論的,碰到今天的大事,伯父的話要有幾籮筐呢。玉翎說不餓,吵著要去天安門。玉山說他和趙朵一兩天前去過廣場,找到薇紅。但是把她叫回家是不可能的。

“反正我要去看她。”

玉翎換了一身衣服和玉山上了車。車仍走德勝門,繞到建國門上長安街.長安街也是通的。到了天安門,已是下午五點了。玉山把車拐進南池子,找個胡同停下車,走過去。此時看見了廣場上的示威學生,在落日的餘暉下是黑壓壓的一片。玉翎想起上一次參加天安門的集會是23年前,以後再沒有來這裏集會過。那一年她13歲。那一年8月18日,毛澤東第一次接見紅衛兵。13年前這裏的集會被稱為“四五運動”,遠征來了並且被“首都工人糾察隊”抓去。天安門廣場半個多世紀以來即是中國政治的風波地。

“有幾十萬人吧?”玉翎說道。

“一百萬。”玉山說道。“外麵是市民,學生在中間。晚上來助威的市民就更多了。”

“今天怎麽沒聲音了?”

玉翎話音未落,廣場上的高音喇叭響起來了。從廣場東麵望去,廣場的外圍是一輛接一輛的救護車,裏麵是一片片的帳篷、旗幟、標語和來往的人。靠近紀念碑的地方矗立著中央美術學院製作的“自由女神”像,女神梳著“五四運動”年代的發型,紀念碑下劉開渠的浮雕中有這種發型。

玉翎隨著玉山走進廣場,越向中間走越擠。到了學生的中心區,凡是路口的地方都有站崗的學生,有的圍坐成幾排,一個挨一個,不許外人進入。玉山幾天前來過,知道怎麽走。他領著玉翎從一處帳篷的縫隙鑽進學生區。學生們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有的躺著。除了北京的,天津、河北、河南、山東的大學生也來了,打著各自學校的旗號。天氣熱了,所有的帳篷都是敞開的。到處堆著瓶裝水和食品箱。雖說是“絕食”,孩子們有的顯得疲憊,有的還是很精神的。但是廣場上雜亂不堪,完全是無序的狀態,垃圾堆散發出臭氣。

他們找到清華的學生駐地,找來找去沒有找到段幹薇紅。玉山看見一個薇紅同班的女孩,那女孩說薇紅回學校了。

“回學校了?”段幹玉山大惑不解。

“同學們是輪流回學校休息的。薇紅明天回來。”女孩這樣說。

於是玉翎說到清華園去找薇紅,她不回家玉翎也要看看她。

遠處紀念碑的台階上有人在演講,但是太遠了,喇叭裏的聲音聽不清楚。

玉翎和玉山走到近處,隻見演講者不是學生而是30歲左右的青年。玉山說道:

“這是劉曉波,很有名!”

隻聽劉曉波揮著手慷慨激昂地說道:

“親愛的同學們:是到了收的時候了!應該說,學運當初提出的目標,我們已經達到了!你們的目的是喚起民眾,反對腐敗,深化改革,已經深入人心了……遊行,絕食,本身不是目的……目前局勢已經僵持不下去了,同學們已經十分疲勞,麵對強大的戒嚴部隊和專政機器,再打持久戰是非常不利的……要考慮社會的承受能力,現在已經造成了社會生活的不安定,這就可能成為軍隊動武的口實!戒嚴部隊進城了,還沒有動武。如果出現混亂,鎮壓,後果不堪設想!親愛的同學們,我們到了以勝利者的姿態凱旋的時候了……”

劉曉波演講之後,上來一個女孩。玉翎一看,不是別人而是衣蘭兒!衣蘭兒還是穿那身迷彩服,雪白的皮膚和藍色的眼睛。玉山認識劉曉波不認識衣蘭兒。

隻聽衣蘭兒手持話筒說道:

“親愛的同學們,你們要按照憲法來爭取自己的權利!民主政治的建立,要靠一點一滴的積累!我們爭取民主,我們的行為要符合民主的規範。偉大而又仁慈的甘地說過:水晶一般的目的,要用水晶一般的手段來達到!那些下令戒嚴的人,已經在全國人民麵前輸了理!現在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機會,這個機會隻有幾天,一瞬即逝。我們要抓住機會……”

玉山第一次見到漂亮的年輕女作家,嘖嘖稱奇。衣蘭兒演講之後上來一位音樂人,乃是台灣作曲家侯德健,頭上紮一根紅布帶。台下的學生和市民爆發出歡呼聲,他們高叫著“侯德健!侯德健!”侯德健不是上來演講的,而是上來唱歌的,隻見他手持吉它彈唱起來:

 

新鞋子沒有縫好以前,

先別急忙把舊鞋子脫。

舊鞋子沒有穿破以前,

先別急忙把新鞋穿上。

老先生老太太都這麽說呀,

從前的生活就這麽過。

老先生老太太都這麽說呀,

現在的年輕人不會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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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屋 回複 悄悄話 冷飯炒的次數太多就不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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