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兩天以後,慕容容的汽車開到柳蔭街接玉翎。市長太太是有派頭的,玉翎也是有派頭的。她仔細打扮一番,帶上小華和韓麗金。她穿一件黑色真絲襯衣,套一件深紅馬甲,下麵是一條牛仔褲,一雙平底鞋,戴一副小耳墜,沒有其它首飾。玉翎叫玉山到新僑飯店的“三寶樂”西點店買一個生日蛋糕,為項瓜瓜帶一盒瑞士慕奇巧克力。她把這一切準備好了,來到慕將軍的家。
慕將軍的家在西內大街的一個胡同裏,一幢方方正正的二層小樓,是文革中間部隊蓋的房子。慕容容聽到汽車喇叭聲跑出門外,紮了一條羅馬尼亞圖案的圍裙,使玉翎想起馬蒂斯畫的巴爾幹小姑娘。慕容容在台階上蹲下身和小華親一下,又站起來抱住玉翎。她高興得流出眼淚。玉翎被容容的眼淚感動了,幾乎要哭了。她不知道容容為什麽就哭了,也許在北京城的非常時期,人們都是容易淌眼淚的。
矮小的清臒的須眉皆白的退休將軍走到門口迎接玉翎,將軍太太跟在身後。將軍的兩個大女兒和她們的家人,長短十幾口人,都是來慶壽的,好不熱鬧。慕家有五個女兒,大姐二姐在北京,三姐在上海,四姐在歐洲,容容是最小的一個。
“歡迎段幹大師的女公子光臨寒舍!”
慕將軍樂嗬嗬的,操陝西口音。他是辛亥年生人,今年78歲,身板很結實。80年代的將軍之家,除了房子大一點,倒也沒有什麽奢華之處,難看的家具都是部隊發下來的,塗著令人厭煩的黃油漆,沙發套子也是黃帆布的。最惹眼的是牆上掛的字畫,畫是齊白石的秋趣圖,有一個大大的倭瓜和一隻小小的螳螂;字是主人自書的兩句古詩:
路旁時賣故侯瓜
門前學種先生柳
慕中奇招呼玉翎坐下喝茶,慕家的女傭把項瓜瓜抱到玉翎麵前。
“哦,這孩子好漂亮喲!”
玉翎抱過項瓜瓜說道。她真是這樣想的,小華兩歲的時候沒有項瓜瓜漂亮,這孩子長的像項凱來,一模一樣。韓麗金領小華到兒童間去玩玩具了。
這邊容容的姐姐剛剛倒上茶,慕中奇說道:
“段幹小姐,你爸爸身體怎麽樣啊?”
玉翎說道:
“身體不如以前了,精神還好。”
容容說道:
“爸,段幹老是玉翎的伯父。”
慕中奇說道:
“這我還不知道?玉翎從小送到段幹老那裏,又是伯父,又是養父啊!”
容容的媽媽說道:
“容容,你爸爸還是段幹老的學生呢。”
原來如此。慕中奇隨後說道:
“段幹小姐,請跟我到書房,給你看一樣東西。”
老將軍領著玉翎上樓,容容陪在旁邊。樓上的書房自然比不得段幹家的書房,卻也充實雅致,有兩個玻璃櫥擺滿明清瓷器。又有一幅主人自書的行草:
可憐夜半虛前席
不問蒼生問鬼神
“慕叔叔的字寫得好啊!”玉翎和容容拉著手,好像走進一座小型博物館。“我是學美術的,可是中國字總也寫不好。”
“小段幹啊,家學淵源,不學自通。”
老將軍對玉翎一會兒“女公子”,一會兒“段幹小姐”,一會兒“小段幹”。老將軍大概有嚴重的鼻炎,不停地哼著鼻子。
“慕叔叔,家學難自通,你不看大師的後代都是不肖子孫嗎?”
慕中奇哈哈大笑。他從書櫥中拿出一本陳舊發黃的小冊子,原來是30年代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永樂大帝》,作者段幹鉞。玉翎打開扉頁,上麵寫“慕中奇君斧正”,原來是段幹鉞送給老將軍的書,保存至今。
“哼,哼,我哪裏能斧正段幹老!60年前我是北大的學生,段幹老是北大的教授。這本書是我從書店買來請段幹老簽的字,那時的段幹老真是風流儒雅啊!哼,哼……”
“我是爸爸的校友。”容容說道。
“新出版的《永樂大帝》您看到了嗎?”玉翎說道。“上下兩冊55萬字,當年的這本小書,隻能算提綱了。慕叔叔,下次我給您送來。”
“可要請段幹老簽字喲。當年我不是段幹老的學生,我是學中文的。我認識段幹老,他不認識我。後來投筆從戎,虛度一生啊!”
將軍自謙的口氣印證了牆上的幾句唐詩,似乎像詩中的賈生一樣感歎此生不能盡展才能。容容去做飯,下樓了。
“小段幹啊,哼,哼,我這個軍人對曆史學一直是感興趣的。20世紀的中國,天下大亂,英雄豪傑並起紛爭,有四個人物成為這個世紀的代表,他們各自領導中國約四分之一世紀,這就是孫中山、蔣介石、毛澤東、鄧小平,前兩位是國民黨人,後兩位是共產黨人。前兩位嘛,推翻封建王朝本來要走憲政之路,結果被他們帶上一黨專製之路。哼,哼,共產黨呢,也不走憲政之路,用專製對抗專製,老毛更是把專製推向頂峰!不是什麽馬列主義頂峰,而是封建專製的頂峰。關於老人家的曆史評價,1980年10月開了個4000人大會,在懷仁堂嘛,就是討論第二個曆史問題決議嘛,我參加了。哼,哼,對老人家的評價,不知段幹老怎麽看,段幹老是黨外人士,這個會是黨內的嘛……”
今天慕將軍興致高,想在玉翎麵前高談闊論一番。這位知識分子出身的將軍,到底見識不一般。玉翎想哪一天把將軍請到柳蔭街去,和伯父對著侃!他們倆能侃到一塊兒。老將軍哼著鼻子加重了語氣,顯示了威嚴。隻聽他繼續說道:
“按當時多數同誌的意見,不讚成後來的決議嘛。談老毛的功過,肯定的少,否定的多……不光是文化大革命,老毛不停地搞運動,整了幾百萬上千萬人,餓死幾千萬人!文化大革命更不用說了,什麽‘反修防修’,就是從整人開始,以整人告終。老毛這個人,嘴上說唯物主義辯證法,實際上是唯意誌論。他認為個人意誌可以創造一切,可以改變客觀經濟規律,甚至曆史發展的趨勢。他要的是絕對權勢,他要建立的是個人意誌的王國……很多老同誌直抒胸臆,說出多少年不敢說的話!李維漢說,老毛就是掉進線裝書堆裏搞古為今用。譚振林把30年代的‘富田事件’搬出來,殺革命同誌嘛,殺了幾萬人嘛。夏衍給他歸納了十六個字:‘拒諫愛諂,多疑善變,言而無信,綿裏藏針。’張愛萍,反對戒嚴的七個上將之一嘛,他是這樣說的:毛主席說王明言必稱希臘,他自己是言必稱秦始皇。方毅說,老毛的弟弟毛澤覃說他哥哥是曆史上最大的暴君,連朱元璋也不如!彭真說他坐了國民黨六年牢,又坐了共產黨七年牢……哼,哼,這樣一來亂了套,怎麽辦呀?反對的力量很大呀,大家講的是實話呀!於是小平在會上連續八次講話,維護老毛,說什麽‘如果沒有毛主席,我們黨至今還在黑暗中摸索’。這是屁話!這是胡喬木、鄧力群這幫左秀才編出來的話,站不住腳的話!哼,哼,可惜了。如果當時小平同誌能夠接受多數同誌的意見,把老毛否定掉,中國就將會是另一番景象,政治體製改革會大步前進,胡耀邦、趙紫陽,小平的左膀右臂,也不會被砍掉,也不會有今天的學潮了……”
慕將軍自是誇誇其談,玉翎卻暗暗讚佩將軍的見地。對毛澤東的認識,大多數將軍不會達到慕將軍的深度。玉翎想,像彭大將軍這樣的人,他在被紅衛兵遊街的時候,他在被迫害致死的時候,一定會對害他的人有一個完全的認識。而無數的中國的老百姓,還要仰望天安門城樓上的畫像,還要到他的陵墓去瞻仰他的屍體。玉翎自己是不會去的,永遠不會去。
慕中奇說話的中間,容容跑上樓來,看來她這個大廚把生日大餐做好了。她想說話,又不好打斷老爺子的長篇大論。好容易等到老爺子說完,容容說道:
“爸,我看您現在就是軍隊裏的老右了。當初怎麽沒有把您打成右派呢?當右派的該是您,而不是我媽呀!”
慕中奇又是一陣大笑:
“容容,你媽和你爸是穿一條褲子的。”
“行了行了,您就別神侃了,該吃飯啦!玉翎姐,今天給你亮一亮我的西餐手藝!”
於是容容一手扶著慕中奇,一手拉著玉翎,從二樓下來。樓下的餐廳已經坐滿人,隻留下老壽星和玉翎的座位。這是一張長條西餐桌,而不是中國人通常的圓桌。餐桌中間擺著玉翎帶來的蛋糕和容容大姐買的蛋糕,並按照西俗插上蠟燭。玉翎的蛋糕是“三寶樂”的,大姐的蛋糕是莫斯科餐廳的。各式西餐菜肴和刀叉杯盤把餐桌擺得滿滿的,琳琅滿目。容容把老爺子引到上座,把玉翎安排在老爺子旁邊。誰知老爺子哼著鼻子說道:
“廣場上孩子們絕食,挨餓,你們卻搞得這麽排場!”
容容扶老爺子坐下說道:
“爸,咱們不是自家人關上門慶祝嘛!”
老爺子還有話說:
“容容,今天就是吃飯,西餐也好,中餐也好,隨你們搞。現在把蛋糕撤下去,就是喝酒吃飯,西方人那一套不要搞了,吹燈拔蠟,像什麽樣子?討點吉利好不好?哼,哼,那是什麽洋酒?香檳?不要不要,我就要二鍋頭!”
於是容容和女傭趕緊撤下蛋糕。
“老太婆,我的生日是今天嗎?洋曆還是陰曆?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容容的大姐說道:
“沒搞錯。事兒都是容容張羅的,爸,也不怪你偏心眼兒,容容就是百伶百利嘛!這麽個小狐狸精,還能把您生日搞錯了?”
眾人一陣哄笑,起立舉杯向老壽星祝賀。
玉翎看那邊韓麗金給小華分菜,弄了滿滿一盤,笑了。她再看桌上的各式菜肴,乃是俄式大菜,做的有模有樣。涼菜有冷餐魚、黑魚子醬、土豆沙拉、酸黃瓜,熱菜有炸豬排、吉林炸魚、黃油雞卷,湯是紅菜湯和奶油口蘑湯,還有兩樣烤箱裏做出來:烤奶油雜拌和奶汁烤魚,真是很不錯啊!玉翎吃得津津有味,一邊吃一邊稱讚:
“容容,你的俄式大菜比紐約華爾道夫飯店的好吃啊!”
容容的大姐四十多歲,是新華社記者;二姐將近四十歲,在大學教書。隻聽大姐說道:
“玉翎,你這麽誇她,她就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二姐用手指著容容說道:
“第一,是玉翎妹妹這麽個美人兒誇你;第二,說你做的比紐約的飯店還好吃,看把你抬到天上去了!”
容容正在喂瓜瓜吃紅菜湯,此時她並不示弱:
“大姐,我看你是口不對心啊!你說哪個菜不好吃,那個菜就是你最愛吃的!回頭你好打包呀!”
“嗬,嗬,今天我一樣也不要!除了這個奶油烤雜拌。”
大夥兒又是一陣哄笑。二姐跟著說道:
“容容做菜沒說的,但是有一樣兒,我看不咋樣!容容上次回來,和我們大家的態度是一樣的,可是這次回來,口氣變了。”
容容大惑不解:
“我怎麽變了?”
容容沒聽明白,老太太聽明白了。於是容容的媽說道:
“容容從昨天忙活到今天,老大老二你們還要挑毛病啊!”
大姐說道:
“媽,我是說容容對學生的態度變了,讚成李鵬戒嚴了!”
二姐說道:
“咳,她回去叫凱來洗腦了,夫唱婦隨嘛。”
大姐說道:
“容容,你們藍嶼有個年輕女作家,叫衣蘭兒,名氣不小。聽說她和項凱來叫板,跑到凱來的辦公室,和市長來了一番舌戰。容容,有這個事兒嗎?你老公是能說會道的,嘴不饒人的,可是呀,敗在衣蘭兒手下。這場辯論的錄音帶到處流傳呢,成了脫口秀了,名字叫:俏才女舌戰呆市長,哈哈,口若懸河的項凱來成了呆市長了!”
二姐說道:
“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
兩個姐姐,一個是記者,一個是教師,都是最支持學生的,到老爺子生日大餐上來問罪了。兩天前玉翎在天安門廣場聽到衣蘭兒的演講,這女孩真厲害呀!
容容不服氣,立起了眼睛,挑起了眉毛:
“戒嚴是黨中央的決定,難道不聽中央的嗎?爸,你看她們盡欺負人!”
容容隻好搬救兵。慕中奇放下手中的刀叉,看了看容容,又看了看兩個大女兒,說道:
“你們怪我偏向小女兒,人家做了那麽多事,為你們服務,我不應當向著她嗎?我們這一家人啊,現在最可憐的,就是容兒了。”
慕中奇轉向玉翎,泛黃的眼睛暗淡無光,流露出哀傷:
“玉翎啊,聽說你這次到藍嶼,是凱來邀請的。凱來這孩子聰明,但是要走正道。容兒我要告訴你:你的那位老公公,不是一個好東西!文革前項仲一當副總理,國務院的人,各省的頭頭,很少有人說他的好話。我這個親家一貫的文過飾非嘛!這次學潮怎麽來的?胡耀邦怎麽下台的?哼,哼,項仲一起了很壞的作用,他在生活會上宣讀耀邦的‘罪狀’嘛。90歲了,還要充當打手!看他的兩撇長眉毛,就是一副奸臣相。同樣是老副總理,習仲勳就好嘛,仗義執言嘛!容兒,你那個凱來就是學他老子的樣,一點兒不學好,這樣搞下去絕沒有好下場……”
慕中奇的一番話,叫玉翎驚愕了。生日大餐變成“家庭戰爭”,可憐的容容辛苦了兩天,到頭來卻成了全家的怨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