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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鬱達夫(29)

(2018-06-07 16:02:53) 下一個

29、國慶焰火

 

我看看表,已是下午三點,我和奚兒站在在市政廳東側的百老匯大道上。大一的手機關機了,琪琪沒有手機。在北京,這個年齡的白領女孩,人人有手機,而在紐約則不。到哈得遜河邊找他們嗎?那河岸20公裏長呢。奚兒的頭上是細密的汗珠,從上午曬到現在,臉曬得發紅,頭上的白蘭花也打蔫了。在東河的碼頭是正午時分,太陽毒得很,大家爭看船舷的歌舞表演,誰也不能打傘。

“回家吧。”奚兒說道。

“晚上有安德烈·萊亞斯。”

“在新澤西,去不了。”

“還有小伊格萊西亞斯,在世貿廣場。”

“回家還有生日晚宴呢。”

“找不到大一了。”

“怕不是把手機擠丟了。”

正說著我的手機響了。我以為是大一,打開卻是女人的聲音。

“Hello,我是Jane。龍,你在哪裏?”

“我在曼哈頓……”

我一句話沒說完,信號斷了。

“誰呀?”奚兒問道。“今天全紐約的人都在曼哈頓,你說的不是廢話嗎?”

“是Jane。”

“是她?”

電話又響了。

“龍,我有事找你。”

“說。”

“現在不能說。你把手機開著,聽見嗎?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你。”

Jane兩句話打完了電話,也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

“這個Jane,現在不找大一,專來找我。”

“她喜歡上你了。”

“別瞎說!”

“她為啥不能喜歡你呀!”

我們在市政廳下到地鐵站。這裏還是熙熙攘攘,今天哪兒哪兒全是人。回到布魯克林,回到奚兒的診所,進了門覺得安靜了,可以喘一口氣了。奚兒從塑料袋裏拿出一雙新的布拖鞋,是為我準備的。她又投一個熱毛巾讓我擦臉。

“你要洗澡嗎?”

我說不洗。第一次作客,進門就洗澡?奚兒去洗,我坐在大房間裏看電視。

奚兒洗完,換了一身衣裙。她要安排晚飯,把大房間布置成餐廳。我們擺好桌子,鋪上台布,找來四把椅子,把牆上的就診須知、醫學圖片摘下,掛了幾條彩帶。奚兒拿出幾個碗口粗的彩色蠟燭,點上。幹完活兒,我坐到沙發上打電話。這回通了,大一說他和琪琪也走散了,誰也找不到誰。我叫他過來,他不肯,說有別的朋友。他是故意叫我和奚兒在一起。

電視在重播上午的典禮,小布什總統在尼米茲號航空母艦上致辭。就剩我們倆了。奚兒訂的是西餐。她從沙發上站起,走到我麵前,雙膝跪下,兩手壓在我腿上。

“你不喜歡我。”

奚兒看著我,她剛洗過澡,頭發是濕的。她的眼睛也是濕的,淚眼婆娑。

“別這樣,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是好日子嗎?”

奚兒兩行眼淚落下,撲撲蘇蘇落在衣襟上。

“別這樣!”

“龍哥,我們做情人還不行嗎?我們做露水夫妻還不行嗎?”

“不行。”

“我多沒臉!”

這時候門鈴響了。我拉住她的手。

“起來!”

奚兒不動,仍是跪著哭,身子挺得直直的。

我去開門,是送外賣的boy,一個騎自行車的美國小夥子,拎一個老大的籃子。

“Good night.”

小夥子和奚兒打招呼,奚兒不動,指指身後的桌子。小夥子並不介意,自管打開提籃,先在桌子上鋪了四張彩色襯紙,然後拿出碟子、湯缽、高腳杯、刀叉,四套餐具一一擺放好,幾樣冷菜擺到餐桌中間,熱菜則是兩個冒著熱氣的紙盒。他像變魔術一般,又拿出一個西式砂鍋,放在餐桌的一角。最後是一瓶香檳,“乒”地一聲打開,放在桌子上。我站在一邊看他做。他麻利地把這一切做完,垂下手說道:

“What else,Miss?”

“No。”

“How much?”我問道。

“買過單了。”

我拿出五塊錢小費,他道聲謝提上籃子走了。

“餐具都送,這要花多少錢啊!”我說道。

“餐具明天會來收的。”

奚兒止住淚,不再跪著,而是坐在地上。我拿兩支高腳杯,各倒半杯酒,送到她麵前。

“在地上喝酒嗎?”

奚兒拿過酒杯,一口喝了。我拉她起來,她卻拿開我手中的酒杯,撲到我身上,一陣狂吻,叫我喘不過氣。她把淚水和香檳酒抺在我的臉上。

屋裏變得昏暗了,隻剩下蠟燭的光。我抱著奚兒,站著。

“蛋糕還沒買。”我說道。

“不買了,咱們吃飯吧。”

奚兒放開我,把蠟燭拿到餐桌上。我們對麵坐下。中午沒吃多少東西,這會兒餓了。我先盛出兩份湯,砂鍋裏的湯燙嘴。

“這叫什麽湯?”我問道。

“鄉下人濃湯。”

“哪國鄉下人?”

“法國鄉下人。”

“幹杯!生日快樂!”

“幹杯!龍哥,你現在最高興的是什麽事?”

“高興事很多。”

我吃了一些土豆沙拉,幾片火腿,然後打開熱菜紙盒。是烤魚和牛排。

“說你最想做的一件事。”奚兒不吃,看著我吃。“寫關於美國的小說?”

“不是。到美國才幾個月,怎麽能寫美國!你吃呀!”

“我吃不下。剛哭完,誰吃得下!一會兒餓了再吃。”

我隻好自己吃。找一個和情緒無關的話題。

“奚兒,我最想做的,是找到‘鬱達夫遺稿’。”

“上次你們說什麽遺稿,沒聽懂。你給我說說。”

“你隻看過我的小說,我還有《鬱達夫評傳》。我到美國搞到了‘鬱達夫遺稿’的複印件,這件事很有意思。”

於是我把故事的來龍去脈講給奚兒聽,講到祖慧、吳鍾山教授、Jane、瓊斯太太、豐二小姐,講到生日晚宴和屋頂花園,講到鄔娜急迫的心情。我有講故事的本事,講得繪聲繪色。奚兒呢,正是傾心的聽客。

奚兒聽完說道:

“不管能不能找到,本身就是小說了。龍哥,你的故事裏也該有我呀!我和你一起找‘鬱達夫遺稿’!”

傳來人們的喊叫聲,窗外閃起紅光。

“放禮花了!龍哥,我們去看。”

我們放下刀叉跑出診所。街上人很多,這裏是布魯克林,沒有曼哈頓人多,但是叫聲讚歎聲響成一片。那邊兩高樓的間隙閃出焰火的光亮,接著看見了焰火。

“龍哥,我們上樓頂!”

奚兒拉著我乘電梯上到公寓的屋頂,屋頂聚集了幾十人。這一帶沒有高樓,我們的樓是高的,視線極好。那邊,白天看船的東河碼頭,正在放禮花。北邊的帝國大廈,南邊的斯坦登島,都在放禮花。曼哈頓的美麗夜景,在禮花的映襯下,愈加絢麗多姿。這禮花使人感受到平靜、熨貼和溫柔,使人想到童年,想到時光的荏苒和青春的流逝,想到愛的爆發和熄滅,想到功名成敗亦如飛火流星,轉瞬即逝,想到人生雖短暫,如能像焰火閃耀,也不虛度此生。

“禮花和北京的很像。”奚兒偎在我身上。“這兒有海,有河,有曼哈頓的高樓,所以漂亮。你想北京嗎?”

“不大想。”

奚兒似乎沒有聽清,她的臉從我的胸前移開,看著我。焰火的光在她臉上閃動。我們開始接吻,是動情的溫存的吻。吻了幾分鍾,奚兒鬆開我,雙手一撐,坐在女兒牆上。

“這樣……抱住我!”

“掉下去!”

十幾層樓望下去是街市的人影燈影。

“抱住我呀!掉下去也是兩個。”

她的雙腿夾在我的腰上,她要這樣接吻。我抱住她,吻她。屋頂上的風是涼的,奚兒的嘴唇也是清清涼涼的。接著她打起戰,忍耐不住似的,抓住我的手,送到她的裙下。

可是電話鈴聲響起。我的手機總是在不該響的時候響。奚兒歎一口氣,伏在我身上不動了。我從兜裏摸出手機,打開。

“是個女的,Jane。”奚兒把耳朵湊到手機旁。

“龍,你在哪裏?我找到古董了!你在布魯克林?大一在哪裏?能找到他嗎?你馬上過來!我離你不遠,在Karen Marsh墓地。你知道Karen Marsh墓地嗎?你打個車,出租司機知道。快點兒!越快越好!聽見嗎?我在墓地大門口等你,古董在墓地後麵。真的,我找到了!”

Jane的語調興奮而急促。她居然在國慶之夜,把我約到黑暗的Karen Marsh墓地裏。

“好沒情緒!”奚兒說。

“古董不能不要啊。”

“也是。Jane真是個掃帚星——她說古董在哪兒?在Karen Marsh家?”

“Karen Marsh墓地!”

“埋在墳墓裏嗎?我們去挖吧!”奚兒從女兒牆上跳下。“好像好萊塢電影的古墓故事,挺刺激的!”

再給大一打手機,又關機了。怎麽回事兒?這個混蛋!玫瑰街的電話沒有人接。他是不會回家的,還在曼哈頓吧。就是回到皇後區,說不定又去新竹酒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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