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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鬱達夫(36)

(2018-06-30 14:26:58) 下一個

36、站在紐約最高處

 

過了兩天,我剛下班阿慧來了個電話。阿慧好久沒打電話了。

“喂,是我。你在哪兒?在埃姆赫爾斯特?我在世貿中心。你過來好嗎?對,現在!我有事找你。你快來吧!一個小時?到世貿中心打我的手機。”

我乘七號地鐵換乘二號地鐵,一個小時以後趕到世貿中心。下車前我給阿慧打電話,她在廣場的水池邊等我。阿慧並不是有事情,我從她的話裏感覺到了,她是在召喚我。她總是離我那麽近,又離我那麽遠。她總是躲避在我的生活之外,而在焂然之間,她會再一次出現。我不知道她是什麽樣的處境,她的心情如何,她會如何對我。從地鐵站爬到地麵,天已經黑了。紐約的緯度和北京差不多,炎熱的夏天就要過去了。我站在曼哈頓下城的摩天大樓之間,頭頂上燈火燦爛。登上世貿中心廣場的大台階,一個大噴水池,一座門形的現代派不鏽鋼雕塑。國慶節的晚上,本來準備到這裏看小伊格萊西亞斯的音樂會,後來和大一走散了。昏暗的廣場上人不多,漫步的老人和戀人,嘻戲的孩子。在被雙塔封閉的空間裏,隻能聽見嘩嘩的水聲。

我環顧四周,廣場一角有一個咖啡座,那裏是明亮的。我向那邊走去,看見阿慧。一身雪白的長裙,是她!從雙塔之間吹來的夏日的海風將她的裙子吹得鼓脹起來,在噴泉的映襯下,就像悠然地飛翔在海麵上的白帆。我向前走,她沒有看見我,而是用輕篾的眼神仰視著雙塔,好像那不是摩天大廈,而是鄉間的草篷。

我走到她的麵前。她看見我,用手按住仍在飄動的裙裾,眼睛放射出火花。啊,好久沒見到這個眼神,可以熔化一切的眼神。小桌上有一杯不放奶的咖啡,隻剩下杯底,白色手袋放在另一張椅子上。

“這麽快!”她說。

我在她對麵坐下。

“怎麽樣?”她接著問候。

“混得不錯。”

“工資漲到五千,是嗎?”

“這要謝你了。”

“沒想我?”

“有時候想——事兒太多了。”

“你是念舊情的男人。”

“再忙也會想到你,在同一個城市裏啊!鍾情於你的男人,都抵擋不住你的魅力。”

“我有那麽好嗎?”阿慧露出得意的神情。

“不是好壞,是魔法。”

“你要把我形容成妖怪嗎?我現在孤獨得很,正要聽你的奉承話。”她的聲音哀豔動人。“我現在心情特別不好,說不定會大病一場。你吃飯了嗎?”

“吃了一半。”

“我沒吃,餓著呢。陪我吃飯好嗎?我們上去!”她指指雙塔。“你去過那兒嗎?”

“沒去過。”

“我們去頂樓的餐廳,”她把零錢放在小桌上。“到紐約一回,總要上去看看吧。”

走進世貿中心。電梯裏人很多,阿慧挽住我的手臂,就像在繁華的時代廣場,或是在梅西百貨公司,兩個人害怕走丟一樣。在飛速的電梯上,阿慧的依偎使我發抖。我感覺到心的震顫。這種幸福感是我在任何一個女人身上都感受不到的。我懷中的這個女人,她是我自己編織的夢,自己點燃的火,用了多少創造,多少熱情。編織是積年累月的,用那些在陰悽悽的孤寂的時光裏,從心中抽取的縷縷情思;而火堆總要填薪加炭,用我能拾到的每一根樹枝,每一片枯葉。和奚兒在一起,我會被奚兒的愛感動;而現在,我被自己的愛感動。

到了頂樓的餐廳,是一家西餐廳,類似林肯街那家餐廳的格局,但是大得多。靠窗的座位沒有了,隻有坐中間的座位。

阿慧坐下又是一笑,是親昵的笑。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無可挑剔。她的服飾是無可挑剔的,她的美也是無可挑剔的。她是“精致”的女人,完美無暇。

“到紐約半年,第一次單獨和你吃飯。”我說道。

“可不是麽。那會兒在北京,你老帶我出去吃飯!全聚德、豐澤園、翠華樓、玉華台、恩成居,還有馬凱餐廳,這些老館子,現在不知怎麽樣了。沒一次不是你請客!”

“那是當然的——你是孩子。”

“情竇初開。”

當她願意讓你高興的時候,她會說精彩而又恰如其分的話。

“我也請過你。”

“有嗎?”

“有一次,我離開大陸的時候。那天在景山邊上的大三元酒家,你忒傷感,後來我去買單了。那一次也十多年了。那時候北京的館子真便宜,才花20幾塊。龍,我們吃海鮮吧!”

“隨便——我吃的差不多了。”

憶舊的話題融化了怨恨,使我回到燦爛的青春年華。阿慧不是念舊情的女人嗎?不念舊情,我會來紐約嗎?不念舊情,她會向唐大一伸援手嗎?

“那時候多好!那時候玩什麽,吃什麽,一樣樣跟你學。還有學習音樂,你弄來一個手提錄音機,叫我聽貝多芬的‘田園’。那是我第一次聽交響樂,聽了好長時間。你知道我的感受嗎?不知道?那一次我在心裏說:啊,它總算完了!”

阿慧此時如少女般純真。我到美國之後,沒見過她今天的樣子,即使是做愛的那一次。

“現在你是老師。”我說道。

“我們吃金槍魚。”阿慧一邊和我說話,一邊應付站在桌前的boy。“這兒的蘑菇湯很好喝。還要杜鬆子酒。龍,你在攝製組怎麽樣?有意思嗎?你說過,幹自己覺得有意思的事兒,要和文學生涯相關聯,因為你的本意文學。”

她對你的理解也是獨一無二的。

“攝製組的事沒有太多的意思,但是有一件有意思的事兒,就是‘鬱達夫遺稿’。”

“還是那篇‘遺稿’?那個遊戲?”

“不是遊戲——‘遺稿’是真的!”

於是我把後來發生的事情說了一回,我特別說到瓊斯太太的確認,經過幾十年的磨難,‘遺稿’還在!

“瓊斯太太告訴Catherine,Catherine告訴你,是嗎?”

“Catherine是誰?”

“是豐二小姐呀!她的英文名字。”

“是的。瓊斯太太的事,我沒辦法——我如果有辦法,一定會幫你的。”

Boy端上金槍魚、蘑菇湯和加冰的杜鬆子酒。

“你的那個女孩……她不錯,真的不錯!她叫什麽名字?”

“奚兒。”

那天在布魯克林的西餐館,奚兒和阿慧四目對視。這是好久以前的事兒了。

“有意思。她是個厲害女孩吧?”

“不。你看出她厲害?”

“厲害。我會看。她是哪兒人?”

“祖籍湖南,在北京長大的。”

“哦,湘女多情。你這個作家不明白嗎?戀愛中的女孩都是溫柔的。”

我不回答。竟然和阿慧談論我和另外一個女孩的感情,從來沒有過的事。蘑菇湯有一種奇怪的味道,我不喜歡。

“你想娶她?”

“還沒有。”

我們沉默了一刻——畢竟是不大習慣的話題。

“台灣的那一位,怎麽樣了?”我問道。

“哦,你說他!他上個月來過。你聽說過他?”

“我聽Catherine說的。”我故意用英文名字。“他是立法委員?原來是搞政治的。你和他之間……決定了?”

“No。但是糟得很,上個月,我懷孕了。我開車去瑪麗醫院做流產,就我一個人,狼狽不堪。那些手術器械就像豁開你的肚子,然後攪拌一下。疼得我伸手抓起大夫的椅子,扔出去!手術完我自己下樓,沒邁上車,摔在馬路上。”

“出事兒了?”

“倒沒出事兒。把車開回林肯街,車座全染了。”

“他不陪你去?”

“他早走了。”

她的坦白讓我難受,就像價錢不菲的蘑菇湯一樣惡心。那邊有人在彈鋼琴,是個白人,彈的是柯普蘭的“小夥子比利”。比利是個專門勾引女孩子的美國小流氓。她用小巧的細長的手指點點我一動沒動的金槍魚。

“龍,你怎麽不吃?他叫童寄洲,在台灣很出名的——你知道他嗎?童家是國民黨元老派,童寄洲的爺爺叫童迭仙,是同盟會人物,當年孫中山搞反滿暴動,他爺爺就是捐錢的。”

“不知道。我對台灣的政治一無所知。”

“童寄洲和你剛才講的那些人有關。你不是講瓊斯太太嗎?其中有一個人,就是瓊斯太太的丈夫,當過上海市副市長的,叫童光倫。童寄洲是童光倫的侄子。”

“他多大?”

“47歲。”

我感到羞辱。阿慧並不是在羞辱我,她說的是真情實感,她是那麽真實,那麽坦白。但是她把同我之間的感情輕輕提起,放在一邊,好像根本沒有那一回事情。她在講如何懷上別人的孩子,如何打胎。我用餐巾擦擦嘴,把嘴上令人惡心的味兒擦淨,站起來說道:

“我們上去看看!”

阿慧叫boy過來付錢,然後領我上樓頂看紐約的夜景。其實我們已經在樓頂,再上兩層,買一張15元的門票,就到了觀光平台。平台上的風叫我抖了一下,阿慧的白裙再一次被風掀起。

“歐——”

阿慧發出長音。每次和她做愛,在進入的一瞬間,她都會發出這樣的長音。腳下是美麗的曼哈頓。上次在豐二小姐那兒,在80層,是白天。現在是110層,是夜晚。整個曼哈頓島就像一個水晶世界,看得見帝國大廈、克萊斯勒大廈、布魯克林橋、威廉橋,還有哈得遜灣和依稀可辨的自由女神像。阿慧偎在我的懷中。一個月前,也是在樓頂,也是看夜景,奚兒也是這樣偎我。今天阿慧會請我去林肯街,她需要我。她和立法委員的戀情徹底完了。

“沒想到我們還會離得這麽近。”我說。

“有多近?”

“就像月亮和它旁邊的一顆星。”

從樓頂下來,電梯停在地下停車場。我跟著阿慧在汽車間穿行,找到她的Volvo。

“走吧。”

她拉開車門,我卻站住沒動。

“不去我那兒嗎?”

“不去了。”

她終於擰緊了雙眉:

“你去哪兒?”

“回埃姆赫爾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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