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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鬱達夫(31)

(2018-06-13 19:30:19) 下一個

31、荒山之夜

 

大約一個半小時,也許兩個小時,車停了。我們被帶下車,解開蒙在眼睛上的布。這是什麽地方?這兒有山,有樹林,有一幢house,還有半個月亮。吉普車停在house門前,而蒂姆沙和他的跑車不見了。這黑黝黝的山林有一股蕭殺之氣。他們打開house的門,打開燈。我們被帶進屋。這是中國人的house,門廳裏供著財神的塑像,財神穿的是明朝的官服。廣東人早知道財神是當官的,他們把供財神的習俗帶給全中國,又帶到世界的另一邊。

“下去!”

胖子喝道,帶我們到地下室。胖子拽著我,Sam拽著Jane。他們一共三個人,Sam、胖子、大個子,大個子守在屋外。胖子打開燈,地下室的燈很亮,照得人發暈。這裏堆了一些破爛家具,桌椅,破床墊,一架健身用的跑步機。胖子撕掉我嘴上的膠帶,就像要把嘴唇撕下來。

我大喘一口氣,喊道:

“你們非法拘禁!”

胖子說道:

“媽的,你別叫!”

Sam 說道:

“你老實點兒!”

Sam是個小夥子,顯得溫和些。他撕掉Jane的膠帶,解開繩索。她的嘴唇和下巴沾滿血。

“那是衛生間,去吧!”

地下室有衛生間,Jane一瘸一拐,就像整個人要散了架子。她走進去,關上門。

“把門開著!”

胖子喝道,聲音在屋裏震蕩。Jane打開門,看了我一眼,當著眾人的麵解開褲子坐在馬桶上。Jane撒尿的聲音很響,在荒山之夜,在空曠的地下室,什麽聲音都很響。Jane提上褲子打開龍頭,洗臉上的血漬,水嘩嘩地響。這是泉水嗎?山上的宅子不知從何處引水,這房子也不像有人居住。

“我要撒尿!”

Jane洗完我說道,其實我更想喝水。胖子解開繩子,讓我進衛生間。撒完尿我把頭伸到水龍頭下麵衝,又喝了許多水。胖子在衛生間門口,手上是那根繩子。我和Jane又被捆綁起來,我的雙手仍是綁在背後,人坐在水泥地上,繩子牢牢地係在暖氣管子上。Jane的雙手綁在身前,Sam叫她坐在床墊上。

“你們老實呆著!隻要不出事,明天放你們出去。”

Sam說著,看了看Jane,看了看我。他們似乎要上去。

“我們在上麵,門是鎖的,你們想跑也沒處跑。”

“既然沒處跑,為什麽不鬆綁?”我說道。

“先生,隻好委屈一夜。捆上我們放心。晚安!”

Sam關了燈,胖子把門鎖了。他們的腳步聲離去,屋子裏靜下來,一片漆黑,看不見Jane的身影。那邊有兩扇高窗,透進一點月光。漸漸我看見Jane,她離開我七八米遠,靠在床墊上。

“Jane !Jane!”

“龍,是我。”

“你沒事嗎?”

“沒事。”

“嘴巴疼嗎?”

“蠻疼的,但是不要緊。”

沉默了一陣。我坐在又硬又冷的水泥地上。幸虧是夏天,可以挺得住。

“Jane,你想睡嗎?”

“不,睡不著。”

“Jane,你那個床墊,拖過來好嗎?”

Jane走到我的麵前,蹲下。我聽到她的呼吸,看見她眼中的一點點光。她用手觸一觸我的頭。她過去把床墊呼啦啦地拖過來,揚起了灰塵,Jane嗆得咳嗽起來。

“他們要下來了。”我說道。

“不會,他們睡了。龍,我給你解開繩子。”

“不好解——他們捆得很專業。”

Jane把手伸到我的身後,好一陣,解不開繩子。她趴在床墊上,還是沒有解開。她的手捆著,當然很別扭。Jane翻身坐在我旁邊,喘著氣。今天的事兒,真是離奇了。忽然找到了古董,忽然又成了俘虜。這是怎麽回事呀?

“你是怎麽找到那地方的?”

“Sam告訴我的。”

“是他?”

“嗯。他是蒂姆沙的表弟。他要我和他睡覺,就告訴我。”

原來是這樣。

“龍,我和你說實話,你不能對大一說呀!”

“我懂。你到紐約幾年?”

“五年。”

“你從小在台灣嗎?”

“5歲以前在新加坡。”

“你有馬來血統?”

“我媽媽是馬來人。”

Jane的回答就是簡單的幾個字。在我心中有很多疑問,可是不知從何談起。Jane忽然抬高了嗓門:

“那個女孩是誰?你的女友?”

“小點聲!”

Jane爬起來,摸到門口,聽外邊的動靜。一會兒她走回來。

“他們都睡了——龍,我問那個女孩,她是你的女友?”

“就算是吧。我想,他們沒抓住她。”

“蒂姆沙不會怎麽樣的,我和他的賬結清了。”

“結清了就好。”

“報警也好,警察會把古董還給大一。這些東西,大一手裏有賬,有照片。”

又是一陣沉默。

“Jane,你睏嗎?”

“不睏,就是餓。早上喝一杯奶,一整天沒吃東西。”

Jane 到衛生間喝水,然後捧來一捧水給我喝。我在她手裏喝了。她又去捧來一捧。

“龍,大一怎麽樣了?”

Jane關心的話題是大一,她一直在找古董,這是最重要的,是她與大一破鏡重園的唯一條件。

“我們住在埃姆赫爾斯特的閣樓裏,轉眼三個多月了。”

“我對不起大一,也對不起你。我見過很多男人,隻有大一一個好人。我不能沒有他。”

Jane講起和大一相識的經過,在蘇荷的Christine畫廊,那天晚上是酒會,大一醉酒,Jane給他打個地鋪,安頓他在畫廊睡,卻被大一纏上。他真會纏人,喝醉了酒卻把你纏住,你隻有陪他到天亮。三天後他把你從畫廊接走,不讓你做assistant了。她說同大一一起生活的半年,是五年中最幸福的時光。她小時沒有見過瓊斯太太,五年前到美國,第一次見瓊斯太太。瓊斯太太給了兩萬塊錢,叫她自己生活。我問她到瓊斯太太那兒送東西的事,那個首飾奩是怎麽回事兒。她說首飾是向瓊斯太太借的,因為買房子,錢不夠,用瓊斯太太的首飾做抵押,借了一筆錢,誰知道惹了麻煩。

“瓊斯太太不是這麽說的,她說,首飾不是借給你的。”

“她說是我偷的?對,是我偷的。可是瓊斯太太說過,那些首飾將來是我的。後來我拿蒂姆沙的錢贖回首飾,把首飾還給瓊斯太太。”

Jane睏了,她翻身睡去。過了一會兒她睡著了,呼氣若蘭。她睡在我身邊,模模糊糊看見她踡屈的身影。上一次她睡在我身邊是在Beech街,我拿左輪手槍當她的護衛。那是在幾個月前,卻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到紐約幾個月發生了多少事情!我睡不著,在這荒山之夜。高窗投進的是溫柔的月光,像一團白霧。奚兒在哪裏?她逃脫了嗎?報警了嗎?找到大一了嗎?如果順利,警察早應到達Karen Marsh墓地後麵的小樓。奚兒的英語,同警察打交道不成問題,問題是她的身份。她是兩個月的商務簽證,早已過期。如果她持有的簽證是假的,就麻煩了。她真的買了一個假簽證嗎?手持過期簽證,如果不惹事生非,警察和移民局不會管你。最好是大一報警,大一有綠卡,他是合法僑民。今夜原本要在奚兒那裏,奚兒的生日,她的乞求叫人心動。感情的潮水翻騰。奚兒使你如沐春風。奚兒使你恢複了年輕恢複了朝氣恢複了自信心。阿慧呢?她在哪裏?新世紀的第一個7月4日,她是怎麽度過的?奚兒是奚兒,阿慧是阿慧,對阿慧的愛是銘心刻骨的,不可更替的。我已有過一次失敗,這一次還要失敗嗎?是得不到阿慧的“失敗”,還是另覓新歡的“失敗”?上次我對阿慧說:你將是我一生的痛苦!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愛”是狹隘是任性是偏執是精神錯亂是心裏誤區。“愛”有無數種解釋,因此有了文學有了藝術有了大千世界。

天一亮我睜開眼睛。起風了,樹影在窗口搖動。Jane睡在我的腳下,她的被捆綁的兩隻手墊住她的麵頰。原來這床墊是老式的鵝毛床墊,灰白的鵝毛沾在她的頭上臉上身上。

“Jane,天亮了!”

Jane不動,我用腳踢她。Jane坐起來揉揉眼睛。

“你身上全是毛。”我說道。

“你也一樣。”

Jane起來敲地下室的木門,大喊“Sam”,沒有人應。Jane用力敲,還是沒有人應。他們走了?我背後的繩子有些鬆了。Jane趴下,終於解開繩子。我的手腕勒出血印。我解開Jane的繩子,她甩一甩手,她的細手腕卻沒事兒。怎麽出去?窗上有鐵柵欄,不行,隻有打開門。我踹一腳,“嘭”地一聲。門不結實,踹掉門心板,我們鑽出來。

House的門開著,Sam、胖子、大個子,早沒了蹤影。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跑的,門外的沙石路有吉普車的胎跡,吉普車是從坡道悄悄溜下去的,不然的話,我會聽見發動機的聲音。我們在山上,這是蒼翠的山,山巒起伏,生著鬱鬱蔥蔥的原生林。這麽多的山,應是紐約上州的地界,阿巴拉契亞山的餘脈。清晨時分,山裏的空氣是甜的。風從對麵的山穀吹來,搖起綠浪,卻是酥酥的涼意。Jane用手指搔著頭,自慚形穢。她的牙被打出血,嘴唇也破了。經過一夜的折騰,她身上沒了閨中少婦的做作,粗頭亂服,卻是全無雕飾的可愛。

我們順著沙石路向山下走。山道上沒有車,也沒有人影。聽見水聲,有淙淙的泉水在山澗歡唱,冒著晶瑩的水花。又有斑駁的野花一路撒開。如果是來度假,這山中的景色實在宜人。而我和Jane是曆險而來,隻想趕快回到城裏。我們下坡又上坡,走出好遠,仍沒有看見大路看見人影。再翻過一道嶺,我看見一條河和一片房子。一條藍色的的河在山下轉一個90度的彎,轉彎處是黑頂紅牆的建築,像古代的城堡。我們找路邊的石頭坐下,歇歇腳。昨天夜裏和Jane說話,知道了很多事,我忽然想起,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問她。

“Jane,有一件事:瓊斯太太有鬱達夫遺稿,你知道嗎?”

“不知道。”

她的回答讓我失望。她看看我,笑一笑:

“你說的遺稿會有的。龍,我告訴你,沒有鬱達夫,也沒有我呀!到美國以後,有一天晚上,奶奶對我說:你本來姓鬱,你爸爸是鬱達夫的兒子,你是鬱達夫的孫女!”

啊,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瓊斯太太,她的中文名字叫李曉瑛?”

“對。龍,你說我爺爺的遺稿,這是有可能的。”

從山上走到山下,我始終在Jane告訴我故事之中。我們走到城堡前,這地方叫“west point”,即著名的西點軍校。我們在西點軍校門口找長途汽車,這兒的“灰狗”直達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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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田321 回複 悄悄話 有跌宕有起伏,好有故事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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