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左輪手槍
在新竹酒吧鬧了一宿,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坐在辦公室裏昏昏沉沉的。大一去芝加哥,為兩大卷招貼畫找出路,聯合航空公司總部在芝加哥。我不知道他是否誤了航班,喝酒的人總要誤事,今天不誤事明天也要誤事。吃過午飯我打大一的手機,他到了芝加哥。芳送他到機場,沒有芳,他找不到北了。這個大一,何以如此多情!竟然和芳難舍難分!芳就是長著一對漂亮乳房的小妓女呀!何必自作多情呀!再說大一兜裏沒有錢,夜裏花了不少,白天還要付芳到肯尼迪機場的錢。大一的倒楣都是自己鬧的。
攝製組在世界日報和美東日報上發廣告,招聘一名年輕記者。一個星期的時間,打電話的120多人,寄來履曆表的50人,被選中麵試的20人。我沒有選女孩兒,而是選了一個小夥子。小夥子畢業於紐約州立大學電影係,他不能算第二代移民,他是到美國念的高中和大學,因此對中國文化有較多了解。於是我請施金祥見見名叫傑的小夥子。施金祥同意,工資三千。當地大學生比大陸來的打工仔工資高。我們接著拍片子,下麵是“地鐵”、“街頭雕塑”、“蘇荷的曆史和未來”,等等。一個星期拍兩集是很困難的,我報了一個計劃,每個月拍六集,兩個月後湊成15集,在電視台播放。我要讓攝製組走上正常軌道,按部就班而有成效。既然得到豐二小姐的信任,我要對得起這份工資。施老板早規定了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8小時。而要完成每周一集半的計劃,還要經常加班,很辛苦。傑來了以後,我要他做的第一件事,是陪我到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找一些有關“紐約萬花筒”的曆史資料。我是哥大的訪問學者,有“學者磁卡”,可以使用那裏的圖書館。
我領到了第一筆工資,5000美金。工資是施金祥簽的支票。施金祥說,這是一個半月的工資:上個月的月工資2000,做了半個月是1000;這個月二小姐給你漲了工資,還要交1000元所得稅,所以是5000。施老板的賬算得明白。拿到錢我先給北京的女兒匯去1000,匯到前妻那裏,再到法拉盛給奚兒買禮物,挑了一個兩百塊錢的手袋。回到家,我向科斯塔太太繳了三個月房租——現在應該負擔房租和日常花銷了。
我給奚兒打電話,星期天到斯坦登島去,把錢還她。她不叫我過去,她過來,去大西洋城。我說好吧。
星期天一早奚兒來了,她登上閣樓,隻有8點十分。斯坦登島過來兩個半小時,她起得多早!同第一次一樣,買來豆漿油條蒸餃。她決心去大西洋城,什麽理由也擋不住她。
“龍哥,快來吃呀!9點的車!”
奚兒在餐桌上張羅,我則在刮胡子,一臉泡沫。
“9點趕不上。”我說道。
“咱們打車!”
“你瘋啦!你要打車去大西洋城嗎?”
“你才瘋了!打車去法拉盛。”
無論是到大西洋城還是到康湼狄格,都要到法拉盛乘車。紐約州的法律不許開賭場,而相鄰的康湼狄格州和新澤西州開了大賭場賺紐約人的錢。奚兒穿一條牛仔裙,比來時瘦了。她的心情也好,臉上是恬靜的笑。刮完胡子,我三兩口吃完早餐,拿出錢和禮物。
“謝謝!我正想換個手袋呢。”奚兒把舊手袋丟進垃圾桶。“龍哥,我把頭發留起來好嗎?”
我才發現她的男孩式的短發長長了。
“留不留都行。”我說。
“嗨,你也不說個意見!我想留起來,留起來有女人味。”
“現在剃光頭也有女人味。”
“哎,我說你和唐大一在一起沒好處,跟他學個貧嘴!唐大一去芝加哥多久了?”
“兩個星期,該回來了。”
“快走吧——今天我準備輸五百!”
“不算多。”
“輸一千。”
到了法拉盛巴士車站,十幾輛巴士牽成一長串,專拉華人去賭場。上車即買票,每位30元,到了賭場還有40元籌碼。奚兒靠窗坐,坐下便會心地一笑。她一定是想起飛機上,在太平洋一萬米的高空。轉眼間到紐約三個月了。
巴士開過拉瓜迪亞機場,手機響了。這手機很少有人打進來。
“是大一。”我說。
“我來接!”奚兒搶過電話,她要宣泄她的興奮。“Hello,大一,你好!什麽……我聽不清啊!我是奚兒,龍哥在,他在我旁邊。我們正要去大西洋城啊!你在哪兒……什麽?……”
電話斷了。
“他回來了嗎?”我問。
“不,他說他在號子裏。”
“什麽?”
“他被警察抓了,在號子裏。”
這下子傻眼了,美國人“掃黃打非”把老夥計掃進去了。電話又來了,這一回聲音清楚:
“龍,我在芝加哥……遇到麻煩了……是……是在警察局裏。嗨,和女人無關!我今天回紐約,在機場被扣了,私帶武器!帶了一把手槍,對,就是左輪。來的時候糊裏糊塗放在手提箱裏,托運了,回去沒托運,逮個正著。媽的,這回成了刼機犯了!……你問警察?警察就在身邊,又高又大,像尼克斯隊的大衛·尤因。……他要是聽得懂漢語,我說‘劫機犯’不是招供了嗎?龍,你快找阿慧,把我救出去。阿慧有辦法!保釋金30萬,對,30萬!我找了‘程司令’,‘程司令’不在紐約,手機打不通。我找了兩個做古董的朋友,他們在想辦法。龍,一定找到阿慧,聽見嗎?記下這個號,警察局的電話號!”
我的天!罪名比嫖娼重多了。大一的那把槍我也用過,在春風沉醉的晚上,用它“保護”Jane,演了一出鬧劇。刼匪把玩具手槍當真槍,而我這個狗屁文人把真槍當木頭槍。今天大一把鬧劇演到芝加哥去了。他說的“程司令”也是做古董生意的。阿慧這會兒不再是“花瓶”而是巾幗英雄,女中豪傑。到哪兒找她呀?
我記下電話號碼,站起來喊停車。大西洋城不去了,馬上停車,我們要下車!可是司機聽不懂我的話。滿滿一車黑頭發黃皮膚的中國賭徒,隻有司機是個黑鬼!
“Let’s get out right now!”
奚兒大叫一聲,車停了,我們在眾人的側目中跳下車。這是哪兒?布朗克斯區嗎?過了東河是哈林區過了哈得遜河是新澤西。我和奚兒站在馬路邊。這兒真叫髒!往來的車卷起漫天塵土,路邊小葉楊枝葉上黃黃一層土。紐約就是這樣,要幹淨有幹淨,要漂亮有漂亮,要肮髒有肮髒。
“又去不成了。”奚兒沮喪地說。
“是啊。”
“大一說什麽?”
“他拿一把手槍上飛機,成了劫機犯。”
“他想劫持飛機?”
奚兒哈哈大笑,飛來的塵土又叫她捂住嘴。
“這叫啥事兒呀!這不是演活報劇嗎?喝多少酒才到這樣兒?龍哥,怎麽辦?去芝加哥救他?”
“誰也救不了他,保釋金30萬。”
奚兒呆住了。
我拉她向回走,拐進一條小街,找個不嗆人的地方。找到一間隻有兩張小桌的咖啡館,像南美人開的,咖啡也便宜,隻一塊錢。奚兒拿出紙巾,我們擦擦臉,喘口氣。我已是一頭汗水了。
“去大西洋城的票白買了。”奚兒說道。
“你省了一千塊呢。”
“省多少能湊成30萬呢?”
“這小店賣彩票,花兩塊錢買張loto,錢不就來了嗎?”
“你在這兒說笑話,唐大一急死了!”
“弄不到錢,叫他在號子裏蹲著吧。”
“我說也是,自作自受。”
咖啡很差勁兒,店主人也是髒兮兮的。
“龍哥,有一個辦法:找豐二小姐呀!這點錢不成問題。”
“你是病急亂投醫。才見過一麵,開口借30萬嗎?”
“隻好買Loto了。”
“大一說找阿慧。”
奚兒的眼睛轉了轉。
“找呀!”
“找不到阿慧——兩個星期沒找到了。”
“看你!你該天天蹲在阿慧窗子底下唱小夜曲。”
我拿出手機撥號,還是錄音:這裏是林肯街286號。
“去一趟吧。我正想見見你的心上人——上次隻看見個影兒。”
出了咖啡館,我們打車到布魯克林的林肯街,車費80多,也不知道司機是否繞道兒,反正我和奚兒都不認識路。車開到Grand Army我才認出來。星期天的林肯街靜悄悄的,都鐸式房子,紅色劵窗,花崗石台階,黑色鑄鐵欄杆。布魯克林最漂亮的街區。我和奚兒走上台階,撳門鈴,沒有人應。我敲敲一樓的玻璃,可是粉紅鼻子的愛爾蘭女人也沒了蹤影。
“找不到阿慧的,不應該是你呀!”奚兒幸災樂禍似地。
我回過頭,忽然看到了什麽,猛地抓住奚兒的手臂。
奚兒大叫:
“哎呀!嚇死我了!”
“你看,車!”
那是阿慧的車,藍色Volvo,停在路旁。
我和奚兒在阿慧家的台階上坐了一個小時,終於等來了阿慧的鄰居,粉紅鼻子的愛爾蘭女人。女人說阿慧昨天晚上在。女人又和奚兒說了一堆話,奚兒一個勁兒點頭。然後女人打開門,客氣地和我們道別,進到她的屋子。
“她說什麽?”我問道。
“她說那邊有幾家人家on sale,東西不錯,叫咱們去看看。她說你們倆孩子不會大,那裏有衣服,還有漂亮玩具,你們給孩子買回去。嘻嘻,她還說可以到她家去等。她說叫她Pauline太太。”
好吧,別瞎了她的美意,去轉轉,在台階上坐久了屁股痛。總之阿慧昨天在家車也在家,今天我是死等了,早晚堵到她。
我們走過幾個blok就看見sale,有相鄰的三四家人家,同時在門口擺攤兒,賣家中的舊貨。這sale我在埃姆赫爾斯特也見過。美國人有時候大手大腳,有時候卻很節省。把家中的舊貨拿出來賣,一兩塊錢,三五塊錢,目的在於物盡其用。這家是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在賣貨,擺了衣服、鞋帽、玩具、家具。服裝掛在幾個鋼管衣架上,奚兒在衣架上翻來翻去,挑出一件灰色薄呢大衣,皮爾·卡丹牌子,九成新,很漂亮,隻要五塊錢!這件衣服放在梅西百貨公司,不要五百元嗎?我穿上試一試,太肥了。
“大一可以掙起來。”我說道。
“給大一買了!他從號子裏出來,送他一件禮物。”
“問題是他出不來!”
奚兒看中一條粗毛呢裙,一件風衣,一個老式的洋娃娃,加上大一的薄呢大衣,四樣東西一共12塊錢,都是講究的名牌貨。我付錢給小姑娘,奚兒把衣服疊好裝進紙袋。
逛完sale我們回到286號。熱心的Pauline太太遠遠地打開門,請我們到她家坐。這房子的格局同阿慧家是一樣的,這是沿街的town house,一門兩家,一二層一家,三四層一家。Pauline太太的起居室鋪了厚厚的地毯,我的一雙從布朗克斯走來的髒腳,不好意思踩進去。Pauline太太說話很快,我隻聽懂她的先生是醫生,不在家。我們坐下,Pauline太太便去燒咖啡。
“她先生在醫院?”我問奚兒。
“是外科大夫,今天有手術。”
“她說阿慧什麽?”
“這個你最感興趣——她說阿慧是特別漂亮的女人,pretty!”
奚兒咬著牙說,露出女人的妒意。Pauline太太用的是老式噴淋咖啡壺,一會兒便噗噗地響,同時飄來咖啡的香氣。Pauline太太又拿出一盒巧克力,嘴裏說個不停。奚兒同她說話,說一陣便回頭給我翻譯:
“她還是說阿慧,阿慧搬來一年多,她先生被漂亮的東方女鄰居迷住了。我說這不很危險嗎?你們為什麽不搬家呀?她說不光是先生,她自己也被迷住了。她還說,阿慧不是總住在這兒,有時候一個禮拜看不見。”
Pauline太太端上咖啡。這是上等咖啡,比豐二小姐的咖啡好。Pauline太太看見紙袋裏的洋娃娃,便拿出來看,嘴裏又說了一氣,奚兒也便陪她聊。
“Pauline太太說,這種娃娃是她小時候玩的娃娃,不像現在的芭比娃娃。芭比娃娃是成熟女孩的樣兒,做的很性感,不好。孩子的玩具為什麽做的性感?還是老式的好。”
“Pauline太太說的對。”我說道。
Pauline太太坐在我對麵,眯起眼睛看著我,好像聽懂我的意思似的,點著頭,又招呼吃巧克力。
“Pauline太太問我們的孩子多大,我說兩歲,是個女孩。她說早生孩子恢複的好,看我的樣子,身材這麽好,就像沒生過孩子!我也說早生孩子好,世界上的動物,沒有一種是發育完全了才開始繁殖。從生理上講,女人生孩子最好是18歲到20歲。Pauline太太同意我的看法,她也是學醫的,念的北卡萊納大學,隻是現在不工作了。”
奚兒開始胡說八道,借著Pauline太太過嘴癮。奚兒“敢說”,難怪她的英語進步快——我想,她在羅伯特太太家胡說八道慣了。
喝完咖啡又坐了一會兒,還是沒有阿慧的影子。已是午後一點,肚子餓了。也不能向Pauline太太要飯吃呀!再說奚兒也該回斯坦登島了,讓她陪我在這裏等阿慧,不像那麽回事兒。
我給奚兒使個眼色,我們起身告辭。Pauline太太送出大門,問要不要給阿慧留口信。奚兒說道:
“Please,Tell your neighbor, Mister Long will visit her!”
奚兒舉起左手向Pauline太太招招手,右手掛在我的手臂上,就像一對幸福的東方人。
我們向南走,我記得那邊轉過街角有個小小的商業區,有幾家餐館。我回頭看看,藍色的Volvo停在那裏。
“奚兒,我們去吃個飯,然後你回斯坦登吧!”
“我陪你。”
“你早點回去吧——斯坦登遠。”
“嗨,你糊塗啦!這兒是布魯克林,前邊是東河的河口,看得見斯坦登大橋啦!這一帶我來過,琪琪就住布魯克林,從大軍廣場往那邊走。你怕阿慧見到我嗎?我比她小十歲,阿慧看見年輕的女孩在你身邊,受點兒刺激,也許就回心轉意啦!”
這孩子你拿她沒辦法。
小小商業區有花店、家具店、服裝店和餐館。第一家是麥當勞,第二家是比薩餅店,第三家是西班牙餐館,賣一種辣味卷餅,我在鵲來登酒店吃過。這地方沒有中餐館,我想奚兒肯定不喜歡這一類洋餐。
“吃什麽好呢?”我說。
“西餐!你當我隻會吃湖南菜嗎?”
我沒請奚兒吃過飯,上次在小意大利街是大一請客。我們繼續走,看見一家西餐館,鋪麵很講究,門口站了兩個門童。這種店我從來沒有走進過。如今膽子大了,不就是花兩三百嗎?
一個很大的餐廳,坐了三成客人,似乎沒有一個中國人,沒有一個東方人。Boy拉開椅子打開餐巾遞上菜譜。晶亮的酒杯,鍍銀的刀叉,還有一支意大利菊。Boy站在一邊,謙恭的神情在中國餐館裏是絕對沒有的。那邊,一個白頭發的老黑人在彈一架三角鋼琴,彈的是伊利沙白·泰勒時代的電影插曲。看來林肯街一帶的美國人頗有懷舊的心情。
“這兒不錯。”
“一分錢一分貨。龍哥,點菜吧!”
“菜譜我看不懂。”
“我也看不懂啊!”
“有的人英文很好,可是到了餐館裏,對不起,看不懂。”
“阿慧能看懂。”
“又來了——到底是誰貧嘴?告訴他:一份牛排,一份麵包,一份沙拉,一份湯。來個口蘑湯吧。”
“口蘑,英文怎麽說?”
“嗨,隨便吧!”
奚兒用英語和Boy說了一陣,Boy點點頭去了。
“我點的是魚、麵包、沙拉、紅菜湯。”
奚兒拉拉椅子,正襟危坐,好像參加正式的宴會,卻把椅子拉的吱吱響。
“椅子不能拉出響聲。”我說。
奚兒吐一下舌頭。但是彈琴的老黑人送來溫柔撫慰的目光。奚兒臉紅了,而那琴聲一刻不停,隨後更見憂傷,在寧靜的餐廳低旋。陽光照在一大盆盛開的杜鵑花上。阿慧的起居室也有這樣一盆紅杜鵑。老黑人晃著頭,沉浸在樂曲中。我喜歡有文化的美國黑人,他們的文雅甚至超過白種人。他們有幾百年的民族悲痛史,他們身上的滄桑感表現出擔荷人類罪惡的真正的基督精神。老黑人的目光,如同他的琴聲一樣,可以撥動人的心弦。
“哎,那邊也有中國人!”
順著奚兒的目光,隔了五六張桌子,靠窗坐了一個中國女人和一個白頭發洋人。洋人興奮地說著話,中國女人背向我們,我等了兩三分鍾,她終於轉了一下頭。
“我們找到了。”我說。
“那是阿慧?”
“對。”
“乖乖!”
我站起身,奚兒也站起身。我們走到阿慧麵前。阿慧吃了一驚,放下手中的刀叉,用餐巾擦擦嘴,以保持她的端莊和優雅。但是她的雙眉還是擰緊了。
“龍,你怎麽來了?”
“我來找你幫忙:唐大一出了麻煩,被警察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