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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51)

(2018-03-05 13:54:02) 下一個

五十一 《新觀察》複刊

右派平反,母親回到北京,這一年她63歲。

從1978年春天開始,關於右派平反的話題已經在社會上廣為流傳,這當然與鄧小平的複出相關聯。1957年的“反右運動”是人類曆史上最為慘烈的“焚書坑儒”運動,但是在平反的過程中留了尾巴。當時的說法是:確有資產階級右派向黨進攻,反右的錯誤隻是“擴大化”而已。這是怎樣一種“擴大化”呢?按照官方的數字,被打成右派的為55萬人,最後沒有平反的右派隻有5人,即99.99%搞錯了!

當時被平反的右派另一個關心的話題是能否補發22年來被扣掉的工資。拿父親來說,反右前的工資是文藝三級250元,從劃右派到“摘帽”的6年,每月隻發生活費70元,6年欠薪12,960元。“摘帽”後工資為文藝七級140元,這個工資領了16年,16年欠薪21,280元,相加後應為33,000餘元。母親也應有兩萬多元。如果22年的物價以增加一倍計算,這個數字還要翻番。70年代末全中國沒有一個“萬元戶”,這就是很大一筆錢。補發工資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在一場浩劫之後,政府很難拿出這一大筆錢來。大家盼來盼去,這件好事情還是黃了。

母親剛回北京的時候,身邊隻帶了胡愛農。胡小米1979年從她插隊的地方——遼寧省西豐縣抽調回沈陽,進了國有企業沈陽印染廠。胡小林插隊的地方在遼寧省清源縣,這時候他考上遼寧農機學院算是上了學。我的小說《阿瑪蒂的故事》發表以後,很快調到遼寧作家協會當了專業作家。

遼寧作家協會重建之後,再也回不到張作霖的“大帥府”了,而是在靠近北陵公園的一處新建的住宅區辦公,頗顯寒酸。我回到這裏,算是真正的“子弟兵”,很多同事是我少年時代認識的叔叔阿姨。馬加、思基、韶華這些老作家不用說了,《鴨綠江》主編範程,搞兒童文學的趙鬱秀,是我家住“少帥府”時候同一層樓的鄰居。《鴨綠江》副主編於成全60年代是作家協會圖書室的管理員,我上高中時候,寒假暑假從北京來到沈陽,總到他那裏借書,在他那裏讀了很多名著。“少帥府”的美人孫明惠調到文聯去了,她的姿色也在歲月中褪去。還有一位搞文藝理論的,名叫陳言,蘇北鹽城人,也算我的叔叔輩。他是老幹部,15歲參加新四軍,他和北京作家鄧友梅一樣,是40年代參加革命的“小鬼”,在蘇北就認識胡考戈揚。他這個人讀書很多,見解頗深,評論起作品搖頭晃腦頭頭是道,一口讓北方人半懂不懂的蘇北腔。可是他這個理論家從來不寫文章,“述而不作”,後來當了《當代作家評論》的主編,也沒見他寫過一篇文章。陳言年輕時有一段風流韻事,作協的老人都知道,即他曾把美人孫明惠搞到手。詩人鄧蔭柯會當著朋友的麵譏諷說:

“理論家,這是你一生最大的成就!”

中國的許多國有企業和事業單位,多少年承擔了安排職工子女就業的社會職責,“子弟兵”漫山遍野。而作家協會的“子弟兵”,我該算是鳳毛麟角了。

母親帶胡愛農回到北京,住在東四旅社這家小旅店,還有一段時間寄宿在百萬莊朋友家裏。她開始拜訪過去的老朋友,不管怎麽說,她在北京有著廣泛的人脈。

雖已63歲,她不是回來度晚年的,她是要做事情的。有人建議她寫東西,寫宋慶齡傳,寫鄧穎超傳。這兩個傳奇女人年事已高,現在是采訪她們的最後機會,而母親這支筆是最適合的了。母親有點動心,她去看望了宋慶齡、鄧穎超。

重辦《新觀察》的想法得到許多老朋友的支持,首先是黎澍,這個曆史學家更是一個深刻的思想家。作家協會當家人的態度也是很重要的,這時的當家人是張光年。他77年接任《人民文學》主編,以後是作協黨組書記。79年張光年住在沙灘附近的一個四合院裏,那實在是一個大雜院,張光年住廂房,條件不怎麽樣。我陪母親去看他,當然是為了《新觀察》的事情,而他是積極支持的。80年代中國文學的短暫繁榮與張光年撥亂反正,推陳出新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戈揚在看稿件

 

母親先找到一個副主編,這就是楊犁,他是作協的老人,也是右派。還有幾個50年代《新觀察》的老人,幾個年輕人。有兩個年輕人我熟悉,一個是周七月,一個艾端午。周七月搞攝影,他爸爸是文化部代部長、作曲家周巍峙,媽媽是歌唱家王昆。他叫七月大約是從出生的月份得來。他到編輯部是王昆找母親說的話。艾端午是艾青的兒子,他爸爸並不為他說話,而是他自己找上門來。艾端午和我是育才小學的同班同學,他到了小學二年級還是天天尿床,他的這段隱私叫我當玩笑說出去了,於是編輯部的人都知道。艾端午這小子聰明,他是這樣報複我的:

“我和胡小胡不但是一個班,而且是上下床。我尿床統統尿到他嘴裏去了。”

艾青打成右派之後,艾端午一直沒有好日子過,文革中他在新疆流浪了好幾年,吃了不少苦。母親收留他,是被他講述自己的苦日子打動了。

編輯部成立後沒有房子,隻好借了《農民日報》幾間屋子,在王府井的鬧市區,不想一呆就是八九年。

畫家黃永玉是《新觀察》的老作者,他熱衷於在刊物上寫文章而不是發表畫作。他以“吳世茫”為筆名(即《紅樓夢》中薛寶釵諷賈寶玉“無事忙”之意),寫他花了好長時間方才找到地處王府井的《新觀察》編輯部:

“老漢我敢打保票,你遊過西湖,遊過黃山,遊過桂林;你遊過羅馬,遊過巴黎;說近點,你遊過承德,遊過長城和故宮;這麽說吧,天下名勝都算遊遍了,但是,你遊過《新觀察》雜誌社嗎?

“當然沒有……那老漢我也敢打賭,全世界任何一個辦出版社,辦雜誌社的老板、老手、老江湖、老油子,絕對沒有見識過要開放成旅遊區的《新觀察》這樣稀罕的雜誌社。

“為了這個《新觀察》雜誌社,老漢我還可以跟人打各種各樣的賭。比如:王府井這條街,指明路東這邊,北到八麵槽,南到王府井南口長安街,保證你用五個鍾頭也找不到《新觀察》雜誌社的社址。

“五個鍾頭弄得你焦頭爛額,臭汗淋漓,兩腳酸麻……等到老漢我打算再對你進行忠告時,時間剛好過了八個小時,而你必定躺在路東的人行道上輕聲輕氣地、學著曹禺先生《日出》中陳白露小姐的台詞對老漢我說:‘太陽出來了,我要睡了……’

 

華君武為“吳世茫”插圖

 

“《新觀察》雜誌社仍然毫無蹤影。於是老漢我就用《馬克白》的一句台詞對你朗誦:‘起來,馬克白殺死了睡眠!’右手扶起了你,左手明確地指著一家專賣各種服裝雜件的絕對人山人海的大門對你說,‘這裏進去!’

“……老漢我才正式披掛上陣,左手牽著你的右手,重新進入這個大門。走呀,走呀!小心台階;走呀,走呀!小心踩腳……褲子下,對,就這褲子底下鑽過去,到了,這就是馳名中外,有三十九年光榮曆史的《新觀察》雜誌社辦公中心的大門……”(黃永玉:《〈新觀察〉雜誌社一日遊》)

黃先生詼諧的描寫重現了畫家尋找《新觀察》雜誌社的經曆,真是惟妙惟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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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fonsony 回複 悄悄話 此是平反論
fonsony 回複 悄悄話 過去偷情要浸豬籠,即反右,現在不用浸豬籠,即右派言論,反是有榮
笑薇. 回複 悄悄話 編輯部裏的年輕人全是些後門進去的。借著改革開放需要人才,得到平反的人首先做的是安插自己的子女。這在當時太普遍的現象了。
笑薇. 回複 悄悄話 那個周七月曾經名為周越吧? 他80 年代的老婆是那個蒙古族演員娜仁花,後來離婚。
遷徙2016 回複 悄悄話 戈揚真是個永葆青春的英雄!
七色花瓣 回複 悄悄話 “我的小說《阿瑪蒂的故事》發表以後,很快調到遼寧作家協會當了專業作家”--當初我是從遼寧的《春風》文藝叢刊上讀到了你的這部小說。聽遼寧的同學說,收音機裏還連播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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