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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鬱達夫(9)

(2018-03-31 19:38:03) 下一個

 9、悲慘世界

 

從曼哈頓回來,我把經過對Jane說了一回。我問她瓊斯太太是否她的親祖母,她說是,她到美國就是瓊斯太太辦的。我還想問點兒什麽,比如說,瓊斯太太是個什麽樣的人?她何以這樣氣派?關於瓊斯太太,必有複雜有趣的故事。至於Jane做吧女的事,當然不好問,那是她的隱私。對於我的試探,Jane不露一點兒口風,她這樣對我說:

“龍,今天的事不要告訴大一。”

“為什麽?”

“為了我,也為了大一。我可以相信你嗎?”

“我不懂。”

“這點事都不懂,還是個作家!我隻要你答應我。”

“好吧。還有,你奶奶叫你去看她。”

“我知道。”

這件事瞞著大一?我不知道是否該對Jane承諾。Jane這個女人,不知怎麽回事,她把我的書拿去,還以為她對文學有興趣,卻提也不提。她一頁也沒看吧。

相安無事過了兩天,大一回來了。大一風塵撲撲,進了門就和我擁抱,然後和狗兒子Sam擁抱。Jane跑下樓梯,在樓梯上被大一橫身一抱,像悠小孩子一樣悠了一圈。令我吃驚的是,Jane就勢和大一親了一口。大一是打了太太走的,Jane委屈得不得了,這就沒事兒了?頭上的傷疤沒長好呢。今天一早Jane就在做準備,樓上樓下地打掃,請人來給草坪剪草,上街買了不少東西,餐桌上枯萎的玫瑰和波斯菊換成大朵的鬱金香。我的觀察,Jane心中肯定有對不起大一的事,這兩個人,往後還不知道發生什麽事兒呢。

大一帶回來兩個大紙筒。打開一個大紙筒攤在地上,是聯合航空公司的廣告招貼畫,第一張畫的是一位空姐,30年代打扮,手捧一束花,頭頂上一架螺旋槳飛機,下麵寫著UNION AIRLINE。往下翻,都是這一類招貼畫,有一位空姐是當時的明星海華絲,另一位戴禮帽蓄小胡子的是克拉克·蓋博。這廣告價錢不小。

“這東西有意思嗎?”我問。

“有意思有意思太有意思!沒人要的時候一錢不值,有人要的時候價值千金!”

Jane坐在一旁開了腔,她是討好老公的嬌滴滴的腔調:

“大一看準的沒有錯兒,他眼睛毒呢!”

“這不是安徒生童話嗎?”我說。“安徒生有一個名篇:‘老頭子做的事情總是對的’。”

“對呀!”Jane拍拍手說。

大一更得意了,他拉開啤酒罐開始了神聊:

“兩年前我去賓夕法尼亞,就是華盛頓旁邊出螃蟹那個州,一個意大利人賣給我一批舊貨,通常的Sale,其中有五張聯合航空的招貼畫。五張畫花了50元,拿到曼哈頓23街賣,那兒收購,100元一張,賣了500元。意大利人的祖父是聯合航空最老的雇員,在這家公司做了一輩子,手裏有不少畫片兒——他給我祖父的電話。我打電話到阿克拉荷馬,是兩年前了,老意大利不知從哪兒來的火氣,他在電話裏說,隻要他活在世上,不賣任何東西!此事隻好作罷。說來也巧,不久前我在東村的酒吧又遇到那個意大利人!彼此問候之後,他說剛剛從阿克拉荷馬回來,為祖父奔喪。我琢磨機會來了,嘿!我打電話給老人的遺孀,提到招貼畫,另一個老人說,你可以過來——我就過去了。”

“這回是多少張?”我問。

“120張。”

“多少錢買的呢?”

“嘿,聽我慢慢說呀!到了阿克拉荷馬,租一輛車跑二百哩才到了意大利人家。嘿,老太婆正在路邊賣東西呢!她坐在一把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安樂椅上,頭上戴一頂老老年代的花邊睡帽,那慈祥的表情和任人自取價錢隨意的態度讓我這個商人立刻有了負罪感。(我剛到曼哈頓見了一個戴睡帽的老太婆,但是那個故事不能告訴大一)我說,老人家好!我是電話裏約好來買招貼畫的。她說你好你好!我說您老人家擺Sale,把東西賣完了,我千裏迢迢的,不是白跑了嗎?她說沒有沒有,你要的東西我留著呢!我問她多大年紀,她說90了。她說上個月老頭子剛去世,這些遺物她留下沒用,幹脆賣掉。我們回到屋子裏,這兩個紙筒戳在牆角,My god!一共十種,120張,70年前聯合航空成立時的招貼畫。”

“多少錢買的?”輪到Jane發問了。

“全包,五塊錢一張。”大一坐在地毯上,把手中的空啤酒罐一把捏癟。

“你小子太黑了!”我說。“你花600塊,拿到23街是一萬二千,拋掉機票花銷,掙一萬吧?”

“一萬?現在到23街,兩百一張我也不賣!我要找一個肯出大價的買主,明白嗎?嘿,有門兒!等辦成事兒,給你們一個驚喜!”

 

為了盡地主之誼,也為了揮散不去的興奮,大一提出周末去看一出百老匯音樂劇。到了紐約怎麽能不看百老匯呢?大一做了商人,總算是搞藝術出身,而我是正兒八經的藝術家。在美國文化中,百老匯相當重要。當然更有名的是好萊塢,但是看好萊塢電影用不著來美國,全世界任何地方都能看。百老匯是戲劇,離不開42街的劇場。大一從網上選了“悲慘世界”這個文學性最強的音樂劇。大一的安排是這樣的,周六下午過去,先到獅子劇院買票。雖說周末看戲的人比平日多,但是百老匯的戲多是演了幾十年的,周末也隻七、八成看客。買了票去吃意大利烤肉,別具風味。

“我這個安排怎麽樣?”大一說道。“周到嗎?我看還缺點兒——我們三個人成單不成雙,龍,要是祖慧在就好了!再不,我給你找個女伴怎麽樣?”

“你想給我找什麽樣的女伴?”

“有,有。我在美國十幾年了,這點事辦不成?你別多心,嘻嘻,當然是良家女子。”

“不用了,我有現成的女伴。”

“嘿,你小子!她是誰呀?”

“和我一起來的女孩,她在斯坦登島。請她她會來的,大一,錢要多花一些。”

“對對對,我在機場見過,很漂亮嘛!請客不成問題!是情人正是好情調,不是情人勾她上手嘛!”

“你少廢話!”

我打電話給奚兒,她好高興。她說周末醫生全家去“上州”玩,那裏是山野密林,他們要宿營,享受大自然。奚兒正想找我玩呢。計議已定,就等周末去百老匯了。

可是到了禮拜六,Jane不舒服,早上就沒有下樓。下午到了出發時間,大一說Jane不能去了,反正她沒多少興趣。這樣我和大一兩個人去。到曼哈頓乘地鐵最便當,曼哈頓寸土寸金,每小時的停車費高至40元。我們按預定時間到了時代廣場,隨著摩肩接踵的人流到42街。天氣好極了,紐約的春天陽光燦爛。

奚兒早到了,她站在獅子劇院的大門口,沒看見我們——她的眼睛近視的可以。

“Hello,奚小姐!”大一先打招呼。“這是劇院的迎賓小姐,還是街頭的時裝模特啊?叫周圍的美國佬想入非非啊?”

奚兒穿了一襲淡紅晚妝裙,上身套一件略顯輕佻的短衣,加上高挑的身材,站在百老匯的劇院門口,叫人想起“出水芙蓉”那部電影。我見奚兒都穿牛仔裝,沒見她穿正式衣衫。但是大一的美國式誇讚叫她臉紅了。

“好,好,beautiful!”我的誇讚是中國式的。

“嘿,這不是Pieue Cardin嗎?這套裙裝,怕不要兩千塊呢!”大一像行家一樣歪著頭看。

“嗨,哥兒們,不是我的衣服,是羅伯特太太的!”奚兒用圓潤的低嗓音說道。“我說周末去百老匯,羅伯特太太說,沒有衣服怎麽去百老匯呀?上劇院穿牛仔褲怎麽行!她拿出幾件衣服,我挑了這件。”

“你可真有眼力!”大一說。“這衣服就像為你定做的。”

“羅伯特太太早不能穿了,送我了。”

“奚兒,我看你甭在醫生家做了,我推薦你去服裝公司當模特兒,起碼掙三倍錢!”

大一耍夠了貧嘴才去買票,三張票花180元。

買了票,下一個節目是烤肉,大一領我們上觀光巴士,坐幾站下車,到烤肉店。這家店寫著STEAKHOUSE,直來直去,餐桌擺在馬路邊,因為是周末,食客不少。桌上鋪綠台布,boy也是綠衣綠帽。我們找到座位,過來一個boy是個毛頭小子是意大利人。大一點T型牛排和意粉、蔬菜沙拉。酒是少不了的,大一自己要一杯不知什麽酒,雙份兒,好像很貴——我和奚兒喝可樂。大一好賴算個古董商,中產階級,比普通白領強吧。這地方叫小意大利,白牆紅瓦綠窗,地中海的風情,好像站在屋簷下彈三弦琴,就會有意大利姑娘從窗口探出頭來。奚兒說,她給鄔娜打了電話,鄔娜向你問好,鄔娜很想你呢。我說朋友之間也會想念。她又說,《信息時代》看完了,其中的女主角有點像我。大一說龍的小說我還沒看過呢!肯定酸溜溜的騙女孩兒的眼淚,拿自己對號的女孩肯定上當受騙。奚兒說,酸倒不酸,有張力,不是那種小資情調,反而過於男性意識。大一說,真的嗎?你這麽欣賞小說中的男性意識,豈不是自虐心理?奚兒說,男人才有自虐心理,喝酒吸煙不都是自虐嗎?喝了酒還要耍酒瘋。大一說,要說自虐,女人比男人厲害,頭一樁是化妝,第二樁是整容,都是大大的自虐。美國女人一年在化妝品上花200億元!奚兒說,中國女人不像美國女人!大一說,中國女人更厲害,裹小腳裹了一千年呢,這樣的自虐還不夠悲慘嗎?大一這張嘴,奚兒不是對手,她蹙起眉頭看著我。這是求助的目光,卻流淌的濕潤的光,讓我心頭一動。唐人有句“眼是水波橫,山是眉峰聚”,奚兒是大膽的女孩兒,看來事情壞了。

意大利烤肉很好吃,大一吃帶血的,奚兒也吃帶血的。

“唐先生,你的酒可以嚐嚐嗎?”

大一趕緊道“對不起”,喊boy“上酒上酒”!原來他隻問我是否要酒,沒有問奚兒,奚兒挑他的理。奚兒眼睛下邊的幾粒雀斑更顯出麵容的白淨和俏皮,她拿到酒就和大一幹杯,她還真有酒量!

“龍哥,你也喝一點!”

奚兒把酒杯送到我麵前。

“嘿,‘龍哥’,好親切呀!”

“叫你‘大一哥’好嗎?”

從小意大利街到劇院到演出結束,我被奚兒撩人的氣息和火辣辣的目光包圍著,使我第一次走進百老匯的興奮平填了幾分。獅子劇院是老戲院,坐了八九成觀眾,視線聲音均好,座椅也舒服。美國人不都是正式裝束,有穿夾克衫牛仔褲的,也有崩克式的現代派。奚兒沒看過《悲慘世界》,雨果的小說帶有童話成分,情節離奇,尤其適合女性讀者。我向奚兒介紹劇情,我的多言引起周圍人的側目,因為我在漂亮女伴麵前把什麽都忘了。大幕拉開不久,大一便昏昏欲睡。他看過這出戲,阿克拉荷馬的勞頓還未消除,再加上酒,於是花60美金買一個覺。半場休息時大一醒了,他買來冰激淩卷筒。

“龍,你知道嗎?美國人把三樣東西當媚藥。”

“哪三樣?”

“玟瑰花、巧克力、冰激淩,當然是軟體媚藥。”

我哈哈大笑。奚兒笑道:

“龍哥,你去買一份送我,不要他的!”

戲散了,我覺得並沒有想像的好,還不如看韋伯的“貓”、“劇院幽靈”和“日落大道”,那幾個戲在音樂劇中更有名。

我們乘地鐵回法拉盛。車上人很多,比白天還多。我和奚兒擠個座位,大一坐在那邊。奚兒抱住我的胳膊在我耳邊說:

“龍哥,一會兒跟你睡,行嗎?”

盡管我早知道奚兒的情意,她的話還是燙了我一下。

“不,不行。”我說。

“為什麽?”

“這是在別人家。”

“別人家怕什麽!”

我不能再說什麽。送到麵前的愛和性讓我忽然想到祖慧,想到我到美國的最真實的目的和企盼。我不是來美國混生活的。奚兒愛我嗎?大一說我寫酸溜溜的小說騙女孩兒——不,奚兒在沒看小說前就喜歡上我了,一見鍾情總是令人激動的。對她這樣的女孩來說,這是愛還是需要?我當然喜歡她,也需要她,但這無疑是對祖慧也是對自己的背叛。我至今還沒見到祖慧啊!但是能抵禦奚兒嗎?能不為她的目光燃燒不為她的氣息熔化嗎?能不想到她的放縱她的瘋狂帶來的愉悅、快感和歡暢嗎?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下了地鐵我們三個人往家走。春夜的紐約風止煙息,說不出的寧靜。春的氣息足以喚醒所有人的情欲。月亮不見了,群星閃耀,發著幾百萬年前的陰冷的光,那些星星表層的溫度,正如我的內心,何止幾千萬度!奚兒覺得冷了,也不在乎大一,抱著我的手臂。我們走到Beech街,看見我們的房子。房子裏沒有亮燈,Jane睡了Sam也睡了。我覺得有點不對頭,大一也發現了什麽,警覺起來。

“媽的,門燈怎麽不亮?”

大一嘴裏吐出國罵——門燈和起居室的燈應該是亮的。走進小院,不祥的感覺加重了,奚兒用力抱著我的手臂。

我們走上台階,門開著。大一打開燈,眼前一片狼藉:沙發翻倒了,茶幾上的玻璃打碎了,木雕和達利的畫不見了。Sam躺在樓梯旁,一根繩子纏住它的脖頸,它早已咽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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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田321 回複 悄悄話 等著看好戲,男歡女愛的那種。
Rosaline 回複 悄悄話 期待!
莫佳利 回複 悄悄話 非常喜歡你的作品,期待!
喜清靜 回複 悄悄話 好複雜的情節。每天都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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