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茫茫夜
一整天沒看見Jane,Jane躲在樓上不下來。上午我去街角買了幾份華文報紙,《美東日報》辦得好些,它屬於台灣匯合報業集團。祖慧還在台灣,她叫我把電話留給哥大的蘇珊小姐。不知還要幾多天,祖慧的電話才會來。我又給奚兒打了一個電話,這一回是琪琪接的。奚兒不在,琪琪的話令我大吃一驚:
“啊,是作家嗎?你好你好!奚兒到斯坦登島去了。斯坦登嗎?曼哈頓的南頭,乘地鐵換巴士,三個小時才能到呢。奚兒昨天去上班了。是啊,打工!在猶太人家帶小孩。猶太人是醫生,收養兩個中國孩子。她看報上的廣告,前天去應聘,昨天去上班。是啊,真痛快!作家,你給她打電話吧!”
昨天是到紐約第三天,奚兒上班了,真是奇跡!奚兒是那種說幹就幹的女孩,速度太快效率太高了!低賤工作不需要“工卡”。
我於是給奚兒撥電話,接電話的是個洋女人,大概是醫生太太。我說找“中國女孩”,她說不在,客氣地說了一大堆話,聽不懂。
打過電話看過報紙沒事兒做,Jane在頭頂上,沒有一點兒動靜。壁爐上是大一昨天買的鬱金香和波斯菊。冰箱滿滿的,想起還沒吃早飯,就衝一杯咖啡烤兩片麵包。一種黑色斑點奶酪很好吃。吃過東西喂Sam,它的食盒裏有的剩,大一昨天喂過它。大一對Sam就象對兒子一樣。Jane該下樓了,到了中午她什麽也不吃嗎?她還睡著呢。
我領Sam出去轉了三個小時,轉到Coluna公園又轉到紐約網球場,Sam遛累了有點喘,看來是條老狗。回到家已是斜陽滿院。我燉上一小鍋排骨湯,用電飯煲燜米飯,再拌個生菜沙拉。做好飯樓上仍沒有動靜,我隻好上樓,臥室的門關著。敲敲門。
“Jane!Jane!”
“是你嗎,龍?”她在,有氣無力。
“起來吃點東西吧。”
“不,不要。”
“你沒事嗎?”
“我沒事——你吃吧。”
我隻好自己吃。吃完飯爬上閣樓,閣樓很大,有五、六十個平方,一大半地方堆著古董,寫字台和電腦在閣樓的角上。寫字台上有一堆書,其中有《一個人的聖經》,剛得到諾貝爾獎的小說,第一個中文的諾貝爾獎,繁體字豎排本,台灣聯經出版公司。大一不光做生意,也看點書。這是政治超過文學的作品,書後的書評說“極端現實主義”。我想到得到諾貝爾獎的不少作品是誤打誤撞的,怕是有三分之一吧。
睡了一夜好覺,醒來天已大亮。推開門聞到咖啡的香氣,Jane坐在餐桌旁,穿一件的睡袍,頭發是濕的,額上一條創可貼。
“龍,早上好!”
“早上好!”
“要火腿蛋嗎?”
她在等我起來做早餐。她的精神恢複了,馬來人特有的光澤也恢複了。我連忙洗漱了坐上餐桌。咖啡、火腿蛋、切成小塊的西瓜,還有cheese cake,那天在俄國店裏買的。Jane把一樣一樣東西端到我麵前,自己並不吃。
“我吃過了——龍,你的書可以給我看嗎?”
我放下刀叉回房間拿一本《信息時代》。Jane接過去翻一翻,揚起眉梢。
“我想看你寫鬱達夫的。”
對於一般讀者,我拿小說給他們,而不是枯燥的文學評論。既然Jane想看鬱達夫,我便把小冊子拿出來。她接過小冊子,眉開眼笑。我問道:
“你讀過達夫先生的書嗎?”
“是的。”
“讀過哪幾篇?”我是作家麵對無知的文學青年的態度。
“差不多吧,都讀過。”
喲,是這樣!清晨的陽光照在她挽起的發髻和長長的脖頸上,她的陽光皮膚十分細膩,如同蠶絲織成的褐色緞子。她的嘴唇有點厚,但是很性感。
“你學中文係嗎?”
“No,沒念多少書。”
“臥室裏掛的達夫先生的字,是真跡嗎?”
“Yes.”
“大一怎麽不知道?”
“這是我的小秘密。”
奇怪,這種事夫妻之間要當作秘密嗎?
“這字從哪兒弄到的?”
“不告訴你。”Jane笑著翹起嘴,如同當紅女星安傑麗娜·朱莉的口型。“你喜歡這句詩嗎?大一說寫的是他,胡說八道呢!‘生怕情多累美人’,達夫先生會打女人嗎?”
“大一打過你幾次?”
“第一次。”
“他喝多了。”
“再打我就報警了。”
吃過早餐Jane拿了我的兩本書上樓去了。我以為她上樓看書,她卻穿好衣服下樓。
“龍,我出去啦!”
她頭上的創可貼拿掉了,露出一小塊疤痕,大一確實打了她。她換了一身淡黃色長裙——她喜歡真絲的單色衣衫,第一次是白,第二次是深藍,第三次是淡黃,或是鵝黃。手上一把遮陽傘,一個手袋。她跟我打完招呼便一扭一扭出門去,高跟鞋在小徑上嗒嗒嗒地拐上小街。
中午Jane沒有回來;晚上Jane還沒有回來。我便胡亂吃些東西。我沒出門,看完《一個人的聖經》,然後上網,打發無聊時光。晚上大一來了電話,後來我打電話到猶太醫生家。大一在阿克拉荷馬,招貼畫買到手了,他要到達拉斯,從達拉斯回紐約。奚兒總算找到,接我的電話高興得了不得,她早想給我打電話,可是沒有我的號碼。奚兒說,兩個中國孩子一個六歲一個七歲,到美國一年多,養父母不願意他們忘了漢語,在《世界日報》上登廣告,找粗通英語的中國女孩做保姆兼家庭教師。奚兒早上叫孩子起床,給他們做早飯,九點鍾之前把他們送到學校;下午四點鍾到學校接孩子回家。晚飯是醫生太太做,奚兒照看孩子,直到九點鍾孩子上床,月薪一千元。上午九點到下午四點,奚兒沒有事,太太叫她讀語言學校,以便以後拿個文憑。上次我打電話,她到附近的語言學校去了。真是通情達理的人家!奚兒有福氣,這麽快安定下來。奚兒叫我去斯坦登島,或者約好到曼哈頓玩。
晚上Jane很晚才回家。我在看紐約揚基隊和波士頓紅襪隊的棒球賽——小時候在北大附中打過棒球,所以有興趣。Jane回來的時候球賽剛完,她進門看了我一眼,並不說話,徑直上樓。
“Jane!”
她止住腳步,扭回頭。她的臉色不大好,緊繃著。
“你沒事吧?”我接著說。“大一從阿克拉荷馬來電話,沒什麽事,叫你打個電話。”
誰知道這天晚上又出了事——我正睡著,有人推開我的房門,睜開眼看見一個人影。
“誰?”
影子不說話,站著。是Jane,她隻穿內衣,光著兩條腿,站在房門口。怎麽了?她為什麽到我這兒來?
“Jane,是你嗎?”
她仍不回答。她在勾引我嗎?我伸手找電燈開關,她說話了,嗓音嘶啞:
“龍,別開燈!”
我跳下床,走到她麵前。客房有一道傾斜的天窗,月光從天窗進來照在她頭上,照在額頭的傷疤上。她抬起頭,眸子如星星般閃爍,雙手猛地抓住我。
“龍!”
“怎麽了?”
“外麵有人!”
“誰?”
“有鬼。”
“別瞎說——Jane,你是在夢遊吧。”
她雙手冰涼。我扶她坐下,拿毛巾被蓋在她身上。她捂上毛巾被反而發抖。
“龍,外麵的人用手電照我。”
“是誰?蒂姆沙嗎?”
“你知道他?”
“大一說的。”
我拉開窗簾趴在窗上向外看,隻看見草地、樹和停在Beech街的汽車。明月高懸,春末夏初的宜人天氣。偶爾有一輛夜行車開過。我想起名叫“月色撩人”的老電影,這會兒從言情片變成了匪警片。隔壁人家是俄國裔猶太人,院子裏有一株老大的橄欖樹。大一說白胡子猶太人是在俄國革命那一年隨父母逃到紐約的,隻有幾個月大,在紐約行的割禮。他的金黃色包皮埋在橄欖樹下,因此那橄欖樹有時是金黃色的,現在就是。金黃色的夜景既神秘又令人緊張。
“槍在閣樓上。”Jane說。
“什麽?”
“手槍。”
“手槍?”
“大一的,在寫字台抽屜裏。”
Jane的話讓我更緊張了。蒂姆沙是黑道,沒想到初到紐約就遇上黑道!從未用過手槍,上大學軍訓時候打過步槍,是中國造的56式步槍,還有俄國人在二戰時候造的騎槍。再看外邊,還是沒有動靜。不知道蒂姆沙怎麽回事兒,這會兒也不便問她。沉默了一刻,我走出房間,到起居室和廚房的窗戶向外看,還是看不到什麽。好萊塢搞笑電影“小鬼當家”寫的是紐約,這樣一幢house,現在house裏是兩個大鬼不是一個小鬼。電影誇讚小鬼的智慧,現在勇氣比智慧更重要。我為自己壯壯膽,爬上閣樓,卻撞在一尊一米高的銅像上,不是華盛頓就是傑佛遜再就是富蘭克林,把膝蓋撞得生疼。不能開燈,摸到寫字台,摸到手槍。一把老式左輪,就象羅伯特.德尼羅在“戰爭啟示錄”裏賭命的那種手槍。
回到樓下,Jane鑽到我的被窩裏了。
“沒事兒吧?”
“外邊沒事。”
“那就好。”
“屋裏有事。”
“什麽?”
“地板下有老鼠。”
“你才知道?”
她的情緒平和些了。我拿手槍給她看——槍是給她看的,至於有沒有子彈,怎麽上膛,怎麽放,我都不知道。
“沒有事,Jane,別緊張。”
“他沒走。”
“你看見了?”
“他肯定沒走。”
我到起居室坐在沙發上,手上拿著手槍。牆上達利的畫是兩個被撕裂的人體,在月光下更覺得可怖。這位西班牙畫家是喜歡裝神弄鬼的人,大一掛他的畫不是個吉兆。Jane的紅頭發也不是吉兆,她的炙人的紅頭發也是撕裂的美。來美國之前讀過陳燕妮小姐寫的《告訴你一個真美國》,是這一類書中寫的最好的一本。陳小姐引用了許多統計數字,其中說在紐約每88分鍾就有一次槍擊發生。今天不會打槍吧。回到客房,Jane躺著,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去外邊沙發睡。”我說。
我穿著睡衣拎著槍,就像桃色故事裏的殺人犯。Jane用手掌拍著床,說:
“不,不行——我怕。”
“我睡哪兒?”
Jane 指著一旁的安樂椅。我隻好放下槍,倒在安樂椅上。過了一會兒,Jane睡著了。這女人睡著了便一個勁兒咬牙,象老鼠磕東西。過了好久我才睡去,迷迷糊糊直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