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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鬱達夫(6)

(2018-03-25 17:21:17) 下一個

   6、家庭戰爭

 

回到家Jane上了樓再不下來。大一氣哼哼地煮咖啡,打碎一個托盤。他端來咖啡,放一杯在我麵前,在自己的咖啡裏加白蘭地。

“要不要?”他舉著酒瓶。

“不要。”

大一示意到我的小屋去。於是我們各自端了咖啡進客房,關上門。屋裏有安樂椅,大一躺下,我坐在床上。

“黑道上的。”

他瞪著眼睛說。他的眼睛很大,瞪起來嚇人。

“怎麽會牽上黑道兒呢?”

“說不清。Jane和他們有關係,到底怎麽回事,她不說。那人叫蒂姆沙,在曼哈頓China town開過酒廊,Jane在他那兒做過。一個月前我回家看見蒂姆沙和Jane在門口說話,好像吵什麽事。蒂姆沙看見我,瞪了我一眼,和Jane把話說完,開車走了。”

“你認識Jane多久?”

“半年,她是蘇荷畫廊裏的assistant,蘇荷的畫廊換展開party,雞尾酒會,我在Christine畫廊認識她。”

紐約畫廊的女招待不知什麽樣子,和時裝店裏的assistant不一樣吧。

“大一,你對她了解嗎?她厲害?”

“你覺得她厲害?不,Jane不厲害,她是溫順女人,生氣時一走了之。龍,我們這是露水夫妻,沒手續,她跑了你有什麽辦法?”

“你這麽愛她?”

“一見鍾情。”

“她身上討你喜歡的是什麽?”

“討我喜歡的?哈哈,就是她天天要和我做愛!”

“太普通了。”

“當然嘍,一見鍾情本來很普通,不象你和祖慧,銘心刻骨。”

大一認識祖慧,相當熟。上大學我和祖慧熱戀,大一給我幫忙。

“有一回是法拉盛喜來登酒店的party,北美中華學人聯誼會,人很多,我遠遠看見一個高貴女人,像祖慧。她端著酒杯對著幾個男人大笑,哈哈大笑又不失態,哈哈大笑依然顯得高貴,沒有幾個女人能做到!後來我過去找,不見了。”

“你比我會誇女人。”

“哪裏哪裏,你是作家,我怎麽比得過你!龍,你勾引祖慧的時候,她才上初三啊!少女啊!那麽小就氣質非凡!”     

他要揭我的老底,那時祖慧上高一不是上初三。

“比不過你的Jane。”

“比Jane強,強得多!我說的是實話。”

想不到祖慧在他心中如此崇高,這使我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大一喝過咖啡還要喝酒,嗜酒的人情緒衝動就會想到酒。他拿來白蘭地和兩隻高腳杯。我要了一點,不想掃他的興。我們接著說女人,說他以前的幾個女人,特別是令他大吃苦頭的一個意大利女人。他說這一輩子做的事掙的錢吃的苦都是為女人,女人是躲不開的禍水抹不去的傷痛。後來話題回到祖慧身上。

“祖慧做什麽?”我問。

“她做什麽你不知道?”

“她從來不說。”

“聽說她在搞一個什麽華人文化中心,就在蘇荷附近,總之我沒見到她,說不清。有一次我和一個畫家從那……條路走過,畫家指著一幢房子說,這樓上有個北京來的漂亮女人,姓祖,辦了個什……什麽文化中心。我想是祖慧了。龍,當年你和祖慧,真是令人羨煞!我的經曆也算多了,見過的女人也算多了,唯有祖慧,在我心中是完美的!我……我說句醉話:下輩子非找一個象祖慧一樣的女人……不可。”

“你這個混蛋!誰都想要啊!”

“我……我說是下……下輩子,下輩子!龍,我怎麽能傷害你?朋……朋友之妻不可欺!龍,你是想……想和祖……祖慧破鏡重圓?”

“分手十幾年了。”

“你們一直沒……沒斷嘛!”

“她是會生活的女人,在美國這些年,她不會需要我。”

“嘿,龍呀,你才叫‘生……生怕情多累……累美人’啊!”

大一喝得醉薰薰的,搖搖晃晃上樓去了。

以大一的理解,酒和女人即是達夫先生的人生和哲學,也是許多藝術家的人生和哲學,這實在是大錯特錯了。很長一段時間,達夫被當作頹廢作家,他的書不能出版,圖書館裏也難見到。80年代,一些“邊緣作家”重新回到人們的視線裏,包括錢鍾書、沈從文、張愛玲,也包括鬱達夫。我在我的小書裏說了,達夫的偉大,即在於他的真誠,在政治的、功利的、歌功頌德的和自我英雄主義的20世紀文壇,有哪一個作家能如達夫先生完整地保留自我呢?又有哪一個作家能如達夫先生悲天憫人地愛一切人呢?“曾因酒醉鞭名馬”,即是對權勢、財富、功名、利祿的鄙薄,“生怕情多累美人”即是對女性的愛和嗬護,這種偉大的愛心沿續自屈原、李煜、李白、莎士比亞、曹雪芹、托爾斯泰,正如王國維先生所說,這是一種“擔荷人類罪惡”的崇高情感,是難以企及的境界。達夫的全詩是這樣寫的:

 

    不是尊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

    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

 

達夫是不會作假的人,弄假成真便是他的心病。這一首詩寫在他的散文《釣台的春晝》中,是我最喜歡的散文,訪嚴陵登釣台的遊記。他獨自出發,“我的去拜謁桐君(山),瞻仰道觀,就在那一天到桐廬的晚上,是淡雲微月,正在作雨的時候。”上來即是這樣溫潤的筆調,讓人賞心悅目。接下來寫擺渡,那精妙的文字我是可以背得的:

魚梁渡頭,因為夜渡無人,渡船停在東岸的桐君山下。我從旅館踱了出來,先在離船埠不遠的渡口停立了幾分鍾,後來向一位來渡口洗夜飯米的年輕少婦,弓身請問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訣。她說:“你隻須高喊兩三聲,船自會來的。”先謝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後以兩手圍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船渡請搖過來”地縱聲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當中,船身搖動了。漸搖漸近,五分鍾後,我在渡口,卻終於聽出了咿呀柔櫓的聲音。時間似乎已經入了酉時的下刻,小市裏的群動,這時候都已經靜息;自從渡口的那位少婦,在微茫的夜色裏,藏去了她那張白團團的麵影之後,我獨立在江邊,不知不覺心裏頭卻兀自感到了一種他鄉日暮的悲哀。

這文字這境界足見達夫的才情了。等達夫遊過山,回到嚴子陵的祠堂,“慕賢的心一動,醺人的臭技自然是難熬了,堆起了幾張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筆,我也在高牆上在夏靈峰(一位亡清遺老)先生的腳後跟放上了一個陳屁,就是在船艙的夢裏,也曾微吟過的那一首歪詩”。這便是詩的由來。

我在紐約大一的小樓中想著達夫的遊記入夢。夜裏我被大一夫婦的吵嚷聲驚醒,打開燈,已是兩點鍾。大一的聲音很大,帶著酒醉的沙啞。吵嚷之後是乒乓聲,可能動了手,接著是Jane的嚶嚶哭泣。我想大一也會這般粗魯,對女人拳腳相加。不便管他們,我翻轉身睡去。

這一夜沒睡好一個勁兒地做夢,是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刀光劍影山魈海怪魑魅魍魎。第二天睜開眼頭腦昏昏腰酸背痛。我起身看見大一睡在起居室的沙發上,鼾聲如雷;地上是散亂的衣服和酒瓶。我乒乒乓乓洗漱了一陣,故意放大聲音,大一仍是沉睡不醒。於是我帶上門出去,去看清晨的紐約。

按照《紐約黃頁》上地圖的指示向北走,走上羅斯福大街折向東,再向前就到了Coluna公園。大一說,本世紀初在這裏開過萬國博覽會,即今天的世博會。公園沒有圍牆,麵積很大,有的隻是草地、樹木和水麵。早上人不多,多為老人。我於是坐在草地上看美國人釣魚。清晨的斜陽穿過樹林落在草地和水麵上,抬頭望去,天是那樣藍,雲是那樣白,這樣的天光雲影北京沒有,中國的許多地方都沒有,也許上青藏高原才能見到。過了一會兒,一片白雲遮蔽了太陽,天刹時陰暗了;白雲飄過,陽光重現,如萬束金針,讓你睜不開眼。這樣的反差讓你驚異,表現出天空的清徹透明。想到沙塵暴底下一個個灰頭土臉的北京人,不知你該詛咀咒上天還是該詛咒炎黃子孫幾千年作孽的曆史。

我正胡思亂想,忽聽身後汽車喇叭聲直衝我來。回頭一看,原來是大一。大一跳下福特車,帶著昨夜的酒意,休閑裝的鈕扣扣錯了。

“龍,我猜你在這兒!”

“酒醒了?”

“嗨,他鄉遇故知,一醉方休嘛!我說夥計,我要去阿克拉荷馬!”

阿克拉荷馬在南方,真夠遠的!幾年前有人爆炸了那裏的州政府大樓,炸死二百多人。大一要去那裏買招貼畫,是航空公司幾十年前的招貼畫,賣主聯係好了。美國就是如此,幾十年前的東西算古董了。

“Jane呢?你把她留給我?”我說。

“當然。你替我看住,別讓她跑了。”

“你打傷她了?”

“我怎麽會打傷她!她沒事兒,走吧。”

他叫我上車,送我回家。到了家門口他也不下車,塞給我幾張票子。我說不用,上次的錢還沒花呢。他硬塞給我,說“照料好Sam”,開車一溜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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