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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25)

(2018-01-06 15:05:07) 下一個

二十五 隊長蘆四

在大饑荒的日子裏,水溝村的隊長蘆四跑到北京來看望母親,弄得母親措手不及。

蘆四是山溝裏的人,五十多歲了,從來沒有出過涿鹿縣,他說他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到首都北京看一看。可是他來的不是時候。

1958年,母親打成“右派”下放到涿鹿縣勞動改造,就是蘆四來接她: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董家房農業社的大門就拳頭被擂得山響。一問,是水溝兒生產隊的隊長蘆四,來接下放幹部的。

“蘆四,中等身材,身板骨結實,五十開外年紀,黑裏泛紅的蟹殼臉,一臉胡茬。他穿著一套不黑不灰的衣服,像是幹部又像是農民;戴一頂同樣顏色的帽子,像是農民更像是工人。他看見我時,是在去食堂的路上,有人介紹後,他對我說:‘走吧,不遠,才十來裏地,回家吃早飯去!’

“他的話雖然是命令式的,卻給了我很濃的親切感,我真想和他立刻就走,上山去過新生活去。”(戈揚:《下鄉勞動改造》)

母親到了水溝村,是北京來的幹部,吃住都在蘆四家。水溝村是個十幾戶人家的小山村,蘆四的“隊長”,就是那時生產小隊的隊長。他這個人是苦出身,年輕時在煤窯裏背煤,娶不起媳婦。他的老婆即蘆四大娘,是個帶孩子的寡婦。蘆四大娘的丈夫死了,把老實巴腳的蘆四招進門。母親在水溝村和鄉親們一起種莊稼、種杏兒樹、喂豬、打場,還和蘆四搞了一個養豬場。因為縣委書記王純說,戈揚的《新觀察》發行量大,名氣響,戈揚要改個名字。於是母親改名“高南”,蘆四兩口子都叫她“老高”,母親搬到董家坊後,蘆四走過那裏,都要去看看“老高”。

“大煉鋼鐵”以後,母親沒有再回水溝村,可是發生了糧荒,公共食堂也辦不下去了。1960年回北京過春節的前一天,母親和俞林、李清泉約好在董家坊集中,一道兒去水溝村老房東家,看看蘆四隊長和大娘。俞林是武漢作家,57年調到北京,準備派他到駐外使館做文化參讚,誰知趕上反右,說了幾句話便成了右派。

母親寫道:

“我們來到西山,上了坡,經過一些人家門口,門都關著,冷冷清清,不再有孩子叫‘老高’的聲音了。有的人在門縫兒後邊竊竊私語,他們不知道這些人來幹什麽。我道兒熟,很快到了隊長家。推開門,大娘看到了我,喜出往外,連忙下炕,拉著我的手說道:‘啊呀,什麽風把你們吹來的?快上炕暖和暖和,這死鬼天氣,有多冷呀!’

“……大娘從櫃子裏拿出茶炊,吹去上麵的一層灰,像我初來的那天一樣,點火燒茶。可是情過境遷,她不時停下來歎氣,似乎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但是看看一兩位不太熟的客人,又把要說的話咽回去了。

“茶燒好,泡了兩蓋碗放在炕上,另外拿了一隻飯碗,放了一點茶葉是給我的。我們叫她上炕,她不肯。兩隻手搓著,眼睛卻看著我,說道:‘老高,這才幾個月沒見,我看你瘦多了,眼窩都癟下去了,好像生了一場大病。唉,這日子不好過啊!……老高你知道,咱們這村啥都完了,從打那回鬧豬瘟後,怎麽弄也弄不好,豬又歸到各家各戶自己養,豬場白蓋;食堂裏有幾天吃飯不要錢,那些半樁子們吃了跳,三四個人攙著手蹦高,跳完了又回來吃。“半樁子,飯缸子”,有多少糧食夠這樣吃的?再說老秋沒收好,多少糧食扔在地裏爛掉了。唉,老高,你說說,這日子咱農民怎麽過啊?’

“‘大娘,我記得我還有點洋玩意兒放在你家裏,拿出來看看好嗎?’

“大娘連忙伸手到米缸裏,拿出一個報紙包,交給我。我接著,打開了幾層報紙,說:‘還是那回動手術,胡考給我買的。帶來以後,因為大辦食堂就沒敢吃。’

“‘哈哈,這個洋玩意兒我知道,’李清泉說道:‘它叫“氣斯”,是牛奶做的,吃了它,不會餓的。在北京,隻有東單的一家專門供應外國人的商店賣。’李清泉向大娘要了刀子和盤子,動手切起來。先切成塊,再切成片,放在盤子裏。正在這時,隊長推門進來了。蘆四見了我們,連忙脫去帽子,笑著和我們拉手。大娘說,好久沒見他這麽高興了。大娘忙著拉風箱做小米飯,把剩下的小米全放進鍋裏。飯好後,大娘一碗又一碗盛好端上來,可誰也顧不上吃飯,都圍著那個‘氣斯’。蘆四說:‘我要知道,早把它吃光了,哪兒還能留到今天!’”(戈揚:《下鄉勞動改造》)

哈哈,母親的奶酪在蘆四家的米缸裏放了大半年,居然一點兒沒壞!

蘆四到北京看母親是1961年,大饑荒最嚴重的時候,母親生著重病,孩子們一個個麵黃肌瘦,保姆王伏珍走了,家不像個家,破敗不堪。11歲的小米,帶著八歲的弟弟和四歲的妹妹,自己還要上學,還要做功課。

母親寫道:

“星期六傍晚,小胡回家見到我叫了一聲‘媽媽’,便雙手捧給我一份大禮物:六斤一兩糧票。我拿在手上嚇了一跳,這是從哪兒來的?原來,這是孩子一口一口省下來的。‘每天中午,我們是一人四兩窩頭一碗菜湯。’小胡說,‘窩窩頭一兩糧票一個,我吃三個,拿一個去換一兩糧票。每天如此。這是整整兩個月的。’

我愣了,他還是個孩子呀!世界上此時此刻,還有比這六斤一兩糧票更重的嗎?

“這個時候,蘆四托人捎信來,說他想來北京看看,我答應過他,當然請他來。

“可是蘆四看到的北京、看到的我家是什麽樣子呢?我領他上街,王府井大街的商店裏用空盒子排滿貨架,看起來像個樣子,其實什麽都沒有……他看到的北京人,個個麵黃肌瘦,東奔西走,到處找吃的。

“蘆四住在我家,我拿什麽招待他呢?每個人糧食都有定量,又沒有副食。他是農民,沒有糧票的,幸虧小胡給我六斤糧票,這才補上。他來了兩天就要走,我怎麽留他呢?實在沒有辦法,我下了一個狠心,偷偷賣掉了1953年出國穿的幾件衣服,請他上一次高級館子。

“這一天,我們一家,除胡考之外一個不缺,陪蘆四到東安市場的一家館子。沒有想到,人居然那樣多……吃的是四菜一湯,按當時的價錢說,一個隻見榨菜不見肉絲的榨菜肉絲湯15元;最重要的是紅燒肉,45元,相當於我兩個半月的生活費。總算起來,這一餐飯花了全家人一個月的開銷,盤碗精光,我還沒敢吃什麽。

“蘆四走的時候說了一句話:‘哪兒都是一樣啊!’”(戈揚:《大饑荒的日子》)

 魯迅先生在《故鄉》中寫到一個叫閏土的農民,表現知識分子和普通勞動者的感情,使閏土成為盡人皆知的人物。但是閏土的故事比蘆四的故事差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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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群思 回複 悄悄話 向你母親敬禮!可惜 沒趕上好時代
fonsony 回複 悄悄話 是大飯堂害源
傻貓兒 回複 悄悄話 感動。你的母親很仗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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