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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2)

(2017-11-13 13:00:31) 下一個

                                                          二 進上海

 

      丟手榴彈的事情不久,我上了幼兒園。父親的警衛員送我去華東局幼兒園,不在濟南在威 海。在整個解放戰爭中,膠東一帶始終由共產黨控製,國民黨沒有進去。父親叫警衛員在威海陪我一個星期再回來。我到了陌生地方,很不習慣,天天找警衛員叔叔,記得叔叔和我一起打秋千的情景,院子裏有一架很高的秋千,我們飛到天上。一個星期後,叔叔突然不見了。於是我無比痛苦,大哭了好幾天。

華東局幼兒園是共產黨最好的幼兒園,陳毅、饒漱石的孩子都在這個幼兒園裏。陳毅的大兒子陳昊蘇和我一樣生在蘇北,小兒子陳小魯和我妹妹一樣生在山東。1949年,蔣介石兵敗如山倒,共產黨大軍南下。一天,幼兒園全體孩子來到一處陌生地方,這裏一條條閃亮的鐵軌,還有嗚嗚叫的大火車。孩子們上了火車,火車開進大上海。孩子們坐的是悶罐車,晚上到上海,車門一開蜂擁而下,就像從雞籠放出無數小雞。忽然,我看見媽媽等在站台上!媽媽還有一部小汽車開到站台上。這是我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坐小汽車。

華東局幼兒園到上海就闊了,搬進一幢花園洋房,大約是在威海路——我們是從威海過來的嘛。幼兒園從大門到洋房之間有一個很大的院子,有一個很大的草坪。洋房帶半地下室,在牆根的地方開著窗,孩子們認為裏麵有鬼怪,很嚇人。每個星期一早上,母親送我到幼兒園大門口,叫我自己走進去。我總要母親陪我在大門口站一會兒,才肯進去。母親就站一會兒,再站一會兒。

學生時代的母親

   父親的祖籍是浙江餘姚,而父親是在上海出生的,他出生於1912年,也就是“辛亥革命”後的第二年。而父親的父親從小就從餘姚鄉下來到上海,其實這裏應是父親的老家,我也算回到老家。沒有多久我們都說上海話,再也不說山東話了。我家住在霞飛路的一幢房子裏,霞飛路後來改名淮海路,從窗口向下看,是當當響的有軌電車。那時候有國民黨飛機空襲,窗玻璃貼上米字型的白紙條。空襲來了拉警報,恐怖的汽笛在城市上空回響,一群群的人跑進防空洞。空襲過後,我看見馬路中間炸出幾個大坑,有軌電車的軌道炸斷了。

戰爭年代的母親

我隨父親去看過祖父。祖父60歲了,穿青布長衫,留著長長的胡須。父親是祖父的長子,父親的生母在他幼年時故世,父親的繼母生了我的五個姑姑一個叔叔,一家人住在一所很大的花園洋房裏,是祖父學生的房子,在戰亂中,作為大資本家的房主人跑到國外去了,把房子交由祖父看管。

我的祖父胡允昌三歲時候到上海,祖父的父親是從浙江遷徙來的第一代移民,在上海開了兩家煤炭店,算是小康人家。祖父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成年後有好的職業,先在一所教會學校做了一輩子英文教員,後在浦東中學教英文和數學。

青年漫畫家胡考

 

至於母親娘家的人,我一個也不曾見過。母親的父親也是教員,在母親三歲時候,我的外婆突然去世,於是外公把母親送到母親的舅舅家,從此不見蹤影。外公畢業於燕京大學,他送來一個孩子和一箱書,說:“孩子長大叫她好好讀書吧。”母親是由舅舅養大的。母親的舅舅在海安城裏做雜貨生意,算是小康人家。因此母親從舅舅姓,取名樹佩華,參加革命後才改為本來的姓氏。母親的舅舅有兩個太太,因此母親有兩個養母。兩個舅母都沒有生孩子,隻拉扯母親這一個孩子。兩個舅母都不識字,但是她們留下了那一箱書,知道把書交給孩子。這些書陪伴了母親的童年和少年時代。舅舅還供母親讀了鎮江師範學校。解放的那年舅舅去世,母親一直給舅母寄生活費,兩個舅母都沒有名字,匯款時寫的是“江蘇海安某巷某號樹老太太收”。

父親帶我去看他的老朋友。有一個很闊的人家,住在漂亮的洋房裏。主人請我們吃飯,送我一輛玩具小汽車。小汽車三尺多長,我可以坐進去,還可以開動、轉彎。在40年代,這件美國玩具真是太奢侈了。長大以後父親告訴我:

“送給你小汽車的是邵洵美啊!”

胡考1949年在上海

 

原來是新月派詩人、出版家邵洵美先生。邵先生和父親是餘姚同鄉,30年代邵先生辦《時代畫報》,父親是他的漫畫作者。邵家是盛宣懷後人,邵洵美是盛宣懷的外孫,而他的夫人盛佩玉是盛宣懷的孫女。他們是真正的貴族,自然有排場了。

在40年代,上海是中國最現代的城市。父親還帶我到南京路看電影,第一次看電影,是好萊塢動畫片米老鼠和唐老鴨,特別有意思。父親喜歡看的是加利﹒古柏、漢弗萊﹒鮑加、英格麗﹒褒曼、費雯麗這一批演員,看他們的電影是不帶我去的。

戈揚在蘇北

 

母親不久去了北平,並參加了“開國大典”。她在《我是怎樣參加“開國大典”的》一文中寫道: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五日,我們一群新聞工作人員,從鬆江的鄉下,步行一夜到了上海南市,天一亮便到了南京路附近的《申報》報館住下。過了幾天,上麵叫我和張春橋搞新華社上海總分社,張是總編輯,我是副總編輯,我們便搬到外白渡橋西麵去了。

“那時,我三天兩頭要發燒,老同學戴銘茹領我去醫院看病……醫生說:‘需要休息。’我回來告訴張春橋,他想了想,說道:‘你到北京新華總社去匯報工作,借此機會散散心,休養休養身體,如何?’我當然同意。

“到了九月間,中共要召開‘政治協商會議’,接著就是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了,各省的頭頭都要到北京去,我也就坐了上海市長陳毅的專車(火車)……一路上經過南京和濟南,都跟著下車去遊山玩水,看戲,三天後到了北京。

“……在新華社住了幾天,總社社長是吳冷西和朱穆之,向他們匯報完工作以後,我便和剛調來的秘書長謝冰岩(他是我的老同事)天天逛天橋,看京戲。忽然一天有人找我,說中南海要開會,新華社派不出人來,希望我去。我答應了,第二天吃完早飯就去上班。”

母親到了中南海,不是采訪什麽會,而是要她做開國大典的新聞檢查官。1949年共產黨還沒有做到“輿論一律”,各種小報,各種民間平麵媒體尚在,於是新政權要實行新聞檢查。負責新聞檢查的是三個人:宦鄉、戈揚、邵紅葉。開國大典那天,天安門前架起一座臨時小屋,是一座“空中閣樓”,裏麵隻能坐兩個人。記者們寫好新聞稿,爬梯子遞上去接受檢查。

小胡四歲

 

  我在上海生活了一年多,這中間發生了一件事,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原來我做了一首詩,是嘴裏說出來的:

    月亮睡覺去了,

    星星在天上站崗,

    不讓太陽來。

  所有的母親都愛誇獎自己的孩子,作為新聞記者的母親,她的誇獎傳播很廣,許多叔叔阿姨都知道我聰明,會做詩,他們的讚歎經常在我耳邊。我不知道詩中有沒有母親的加工,但是有一種觀念母親最清楚,這就是:好孩子是誇出來的。多少年以後我成了作家,時常會想起兒時的這段故事。

父親也是從小對畫畫感興趣。父親講過一個故事,他三歲的時候畫了一隻貓,祖父說:怎麽隻有兩隻腳呢?父親回答:還有兩隻腳在後頭呢。父親因為畫了一隻貓而成為畫家,我則因為做了一首詩而成為作家。

1950年,父親調北京任《人民畫報》副總編輯。父親作為畫報的創辦人,為什麽不任命正職呢?而他的這項任命是廖承誌先生推薦的。原因是在1949年召開的第一次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期間,父親的油畫作品被戴上“形式主義”的帽子,回到山東以後,又遭到嚴厲的批判。在一些人眼裏,父親是一個“自由主義”思想嚴重的人,不大聽話。第一次文代會大大地打擊了父親的創作情緒,他本來是願意搞創作,不願意辦畫報的,在朱丹的勸說下,父親接受了這一項工作。父親向朱丹推薦上海漫畫家丁聰,丁聰在30年代即辦過畫報。這樣,我隨父親和丁叔叔來到北京。這一回乘的是軟席臥鋪,不是悶罐車了,邵洵美送的小汽車丟在了上海。

  不久,母親帶妹妹來到北京。戰爭結束了,新的時代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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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熱粘皮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好!!!喜歡!!!
yazimoi 回複 悄悄話 也就坐了上海市長陳毅的專車(火車)……一路上經過南京和濟南,都跟著下車去遊山玩水,看戲,三天後到了北京

向他們匯報完工作以後,我便和剛調來的秘書長謝冰岩(他是我的老同事)天天逛天橋,看京戲。
紅靴子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好! 大讚你媽媽!
BeijingGirl1 回複 悄悄話 胡老先生夠帥。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戈揚的新觀察是當年最愛看的雜誌
七色花瓣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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