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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1)

(2017-11-10 13:45:28) 下一個

                   一 戰爭年代 

在我三歲的時候,第一次有了關於父親和母親的記憶,那一年是1948年。

    1948年是國內戰爭轉折的一年,陳毅將軍的華東野戰軍攻克濟南,活捉王耀武,我便有生以來第一次走進大城市。依照哥倫比亞大學唐德剛教授的說法,自1840年至2040年的200年間,是中國社會大動蕩大變革的200年。在這200年中發生過許多次戰爭,有中國和列強之間的戰爭,也有國內戰爭。40年代的國內戰爭無疑是最大規模的國內戰爭。

  我1945年10月5日出生於江蘇淮陰,那裏是“淮陰侯”韓信的老家,也是周恩來從小生活的地方。在蘇北一帶,共產黨建立了解放區政權,稱為“鹽阜區”,還有一個“淮海區”,包含從蘇北到皖北的地區。淮陰自漢代為“淮陰縣”,50年代為“淮陰市”,如今隻是淮安市的一個區。蘇北一帶自古是海鹽的重要產地,陏唐以來,兩淮是鹽麕集之地,曾經何等繁華!著名的“淮揚菜”即出在這裏。我出生的時候,毛澤東和蔣介石正在重慶談判,幾天以後,國共雙方簽訂“雙十協定”,共產黨撤出八個“解放區”,包括蘇北解放區,於是我也離開淮陰。我的母親戈揚是蘇北人,她的老家海安屬泰州地界,名為“海安”,也許在一千多年前是個臨海的地方。當然,我不知道怎樣離開淮陰的,50年代,我的父親胡考發表長篇小說《行軍記事》,描述了當年的撤退:我是被人挑在籮筐裏,推在獨輪車上,撤退到山東沂蒙山區的。第二年,國共兩黨真刀真槍幹起來了,沂蒙山區也成了戰場,我隨父母撤到膠東,到過海陽、蓬萊、煙台,父親的一首詩是這樣寫的:

  移駐丘陵帶,避兵到海陽。鞋承千裏露,帽覆百宵霜。汀水沙含土,山村石為牆。欲知今後蹤,消息看前方。

父親當時的身份是山東建設大學教授,母親是新華社華東分社副主任。所謂建設大學,並不是一個完整的學校,而是共產黨為了儲備幹部而設立的一個編製。看父親的詩,第一要走路,很辛苦,第二居無定所,一切要由前方的戰況決定。父親的另兩首五律也是寫戰爭:

重霜壓草甸,白到未明天。兵短陽河岸,風長淮海邊。冤仇結世代,辛苦在人間。默默軍行者,輕裝各一肩。

日出眾星匿,雪融上樹梢。風迎衣著鼓,橋窄馬蹄搖。北伐已成史,南征豈可饒。陳毅麾下卒,連戰不辭勞。

華東野戰軍攻克濟南之後,情況不一樣了,從膠東到濟南,我們乘上從戰場上繳獲來的卡車。乘卡車是我人生的第一個記憶,那一次走了很遠的路,一群人在卡車頂上,手抓住欄杆,路上軋死了一條黃狗。卡車是美國生產的,共產黨不斷打勝仗,我們有了來自美國的享受:奶粉、軍毯、鴨絨被和卡車。

    這一年是1948年,我的大妹妹出生。大妹妹叫“小米”,是天天吃的糧食。我的名字叫“地瓜”,也是天天吃的。我們這個書香門弟,藝術之家,說來奇怪,父母就是不給孩子起名字。大妹妹一直叫“胡小米”,我呢,不能叫“地瓜”,送到幼兒園時叫“小胡”,上學時候前麵再加一個姓,就叫“胡小胡”了。弟弟叫“胡小林”,也不是父母起的名字,而是我起的。50年代張天翼先生的童話《大林和小林》很出名,我從那裏找來弟弟的名字。小妹妹小名“阿布”,畫家丁聰起的,她出生不久嘴裏發出“阿布阿布”的聲音。小妹妹上學時候叫“胡小妹”,“文化大革命”她開始給自己改名字。“工宣隊”來了,她改名“胡愛工”;“軍宣隊”來了,她改名“胡愛軍”;隨母親到農村“插隊”,她又改名“胡愛農”。於是弟弟對她說:“你就叫‘胡愛’得了!”她不再改名字,直到今天仍叫“胡愛農”。

還是說戰爭年代。進濟南以後,母親的警衛員帶我,他是個毛頭小子,十五六歲,膠東農村的。父親的警衛員大一些,二十出頭,他領到一把駁殼槍,高興得很。母親也有一把手槍,我見過,小巧的“西班牙”,張愛萍將軍送的,作為母親的結婚禮物。母親後來講過這把槍的故事:這把槍是新四軍的名槍,隻有兩把,另一把在羅炳輝手裏。張愛萍的這把槍引人忌妒,幾個縣委書記包括項南、唐克設法去“偷”沒有偷到,張愛萍反而把它送了母親。

胡考和盛家倫在延安魯藝門前(攝於1938年)

一天,父親的警衛員在我麵前耍駁殼槍,被母親罵了。母親又叫又跳,聲音尖得刺耳。這是我記憶中第一次出現的母親,而從小到大,母親再也沒有在我麵前發過脾氣。其實母親的警衛員比父親的警衛員更淘氣,他領我到濟南郊外的山上,叫我趴在一個大坑裏,他站在一邊丟手榴彈,幾聲巨響,山川大地在我小小的身子下震動。這記憶太深刻了!母親當然不知道這件事。如今從地圖上看,濟南周邊沒有什麽山,有一個匡山,再就是千佛山了。

父親母親和胡小米(1949年攝於上海)

父親和母親是在蘇北認識的。那時,陳毅將軍在新四軍第三師建了一個“文化村”,儲備文化幹部,以備未來之用。三師是新四軍的主力部隊,師長黃克誠,副師長張愛萍,政治部主任吳法憲。這支部隊是皖南事變後從八路軍調來的,過去的中央紅軍。吳法憲主管“文化村”,他來的最多。吳法憲是“紅小鬼”,沒念過多少書,他對“文化人”是很敬重的。

“文化村”建在一個名叫“停翅港”的小村莊,阿英、鄒韜奮、範長江等人都在“文化村”裏。大約“文化人”過去飛來飛

去,此時要停下歇息吧。說起來,父親和母親都是早年成名的“文化人”,父親是畫家,20歲即在上海灘成名,他的漫畫集《西廂記》得到魯迅先生的稱讚,魯迅在一封給曹聚仁的信中特別提到胡考。抗戰初期父親到延安,成為組建魯迅藝術學院的第一批藝術家。母親在抗日戰爭初期作為戰地記者采訪李宗仁將軍指揮的台兒莊戰役,寫出台兒莊戰役的長篇報道,發表在鄒韜奮主編的《全民抗戰》周刊上,並選入範長江主編的《徐州突圍》一書。母親成名之時也僅22歲。

母親有一張騎馬的照片,年輕而英氣勃勃。有一次她在新四軍三師的部隊裏騎一匹大黑騾子,不慎摔下來,騾蹄踏在小臂上,留下蘋果大小的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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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XQQ 回複 悄悄話 小妹妹的改名故事折射了時代的影子
群思 回複 悄悄話 今天第一次看盛家倫伯伯的照片。 我家的主要家具,沙發, 茶幾,立式留聲機和大批的老唱片,楠木書架,都是來自盛家倫去世後留下的
雨女 回複 悄悄話 非常有價值的回憶錄。
壟上踏歌 回複 悄悄話 有故事的人和家庭,謝謝分享!繼續啊,期待下一集呢
梅華書香 回複 悄悄話 太有意思了,謝謝分享,請繼續!嗬嗬。
georgegan 回複 悄悄話 Continue please and th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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