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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柴天堂〕張頌文/清印

(2024-03-20 21:23:07) 下一個



《火柴天堂》 文:張頌文  誦:清印

01

六歲的夏日。

小孩子都像貓,喜歡找一個盒子把自己裝起來。

我鑽進一個放棉被用的大木頭箱子,把自己裹在軟軟的被子裏,關上箱子,狹小的空間成為完全屬於我的童話秘境。

我在裏麵演繹無窮的想象力,幻想自己是一個勇闖魔獸世界的英勇男孩。啪嗒一聲,箱子的搭扣扣上了,我立刻從假想英雄淪為困獸。

神奇秘境因為沒有了光而變成恐怖黑暗的監獄,我發瘋地用腳踹用手推,眼前還是一片黑暗。

媽媽推門進來稍停幾秒就再次出門,我沒來得及反應。

不知不覺,箱子縫隙裏透過來的光線也全都暗下來,天黑了,媽媽總也不來,我哭到呼吸困難。

昏睡中,眼皮突然感受到強烈的光,媽媽打開箱子把我抱了出來:“走,我們去看老奶奶。”

媽媽是小鎮上有名的“馮醫生”。

她喜歡回訪病人,經常會帶著我走很遠的路去病人家裏,有時還要走夜路。

媽媽牽著我的手,沿著一條水渠慢慢走。水是從山上引下來的,冰涼,清澈,甘甜,一種名叫花手絹的小魚在水裏遊啊遊的,五顏六色的尾巴搖搖擺擺,煞是好看。

水緩緩地流,我們慢慢地走。

走累了我們就停下來坐一會兒,以手做瓢舀水喝。

那天去的是一個老太太家裏。她住在一個舊舊的陰暗小平房裏,小院隻用一個竹籬笆圍著。門都不用敲,一推就開。

老太太躺在床上,很努力地想爬起來。

媽媽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說:“阿媽你怎麽樣?身體什麽感覺?”

“沒力氣,渾身沒力。”

“但是你臉色好多了。”

小屋裏點著一盞很暗的煤油燈,我幾乎看不清老太太的臉。

老太太咧開缺牙的嘴笑了:“真的嗎?”

“對啊!你現在隻是缺一種維生素。有了它就會很快好起來。”

老太太不笑了:“沒有錢買藥。”

媽媽拍拍她的手背說:“不用買!隻要你每天曬半小時太陽,你身體裏就有這種維生素了,你的病就好了!”

“真的?”

“真的!”

過一個星期,我跟我媽又去看她。

那是另一個黃昏,夕陽正在落下。

遠遠地看見老太太坐在門口的藤椅上,睡著了。

媽媽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叫“阿媽”。

老太太睜開眼睛開心地說:“哎,馮醫生,我現在感覺好多了,曬太陽這個方法太好了,曬完以後我真的不疼了。”

媽媽說:“你要堅持曬太陽啊,隻要你每天曬,很快就會好了。”

回去的路上,我覺得媽媽不開心。

“媽媽,那個奶奶的病是不是好了?”

“她還有一個月。”

媽媽說她得的是絕症。

我說:“你不是說曬太陽能好嗎?”

“沒有多大幫助,隻是讓她覺得有一些希望。一個人最怕沒有盼頭,你隻要給她希望,就好。”

那個慈祥的老奶奶總是給我吃特別好吃的櫻桃,我很喜歡她。

我哭了很久,一路走一路掉眼淚。

不過是半個月,老太太還沒撐到我媽說的一個月,就去世了。

我相信,她走的時候,心裏安詳而有希望。

02

還是六歲。

媽媽的小診所裏有個簡陋的產房,是用一道布簾隔出的小空間,鎮上很多孩子就是在那裏第一次見到這個世界,我總是偷偷掀著簾子張望。

大人以為小孩子沒有記憶,什麽都不懂,並不趕我。

我目睹一個又一個產婦在血水中大汗淋漓地哭喊,看著媽媽和同事聯手拔出嬰兒,清理臍帶,看著一個個髒兮兮皺巴巴的小嬰兒從世界上最神秘最偉大的通道裏溜出來,閉著眼睛發出尖細或洪亮的啼哭,像奇怪而柔弱的水生動物。

生孩子這件事,對於醫生的孩子來說並不神秘和難以啟齒。對於別人家的孩子,卻是神秘無解的難題。

五六七八歲的小孩子,熱點話題裏包括交換每個人的來曆。

“石頭裏蹦出來的”,“稻田裏撿的”,“從廁所裏撿的”,“天上掉下來的”,“我爸上山打柴時從狼嘴裏給救下來的”,“一個外國人送給我爸媽的”……

石頭裏蹦出來的,多少還能自我陶醉一番類似於孫猴子或哪吒的感覺。

而廁所裏撿來的,顯然要比稻田裏撿的孩子多一些委屈,最後幾個答案顯然更具有英雄主義浪漫色彩以及國際化的高端洋氣。

我用無情的現實主義表達洋洋得意地說:“你們都是你們的媽媽從兩條腿中間的地方生的!”

招來一頓暴打。

懷孕的女老師跟大家說:“老師過幾天要休假。”

我大聲說:“老師要生孩子啦!她會從肚子下麵生一個孩子出來!”

女老師哭著跑了出去。事後叫家長跟我爸媽說我“流氓”。

女老師給我扣上一頂“無可救藥壞學生”的帽子,整個小學期間我都沒有好果子吃,因為女老師是我的班主任。

媽媽說:“人和人的標準不一樣,分寸不一樣。有的事,你知道就好,不要覺得你很聰明,知道嗎?”

我曾因為穿了一雙好看的新鞋而被沒有穿鞋的男同學群毆,他們把我推倒在地,脫掉我的鞋子扔出去很遠,然後歡呼著跑開。

我滿身泥土地撿起汙水浸透的鞋子哭著回家,媽媽說,你挨打是因為你跟他們不一樣。

有一次看見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靠著學校傳達室的窗台撕信封上的郵票,他告訴我說這叫集郵。

回家問媽媽,哪裏能找到不一樣的郵票?

媽媽從櫃子裏拿出一大堆上學期間收到的信。

那天下午我一刻不停地撕郵票,幾百張文革期間的郵票,看得我目瞪口呆。

媽媽告訴我郵票上某些大人物的來曆和最後的結局,若有所思地說:“你要學會保護你自己,話不要說過,事不要做絕。”

我問媽媽:“給我起名叫頌文,是歌頌那個年代嗎?”

媽媽說:“是歌頌它的結束。”

那時,文革剛結束五六年。

媽媽的記憶還很清晰,也許是刻骨銘心的清晰。

媽媽講的睡前故事跟王子公主無關,而與現實社會有關。

我懵懂地消化著那些故事,笨拙地感受著成人思維裏的世界,慢慢的,讓心裏住進一個老人。

03

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割麥子的時候割斷了拇指。

這個愛美的少年很沮喪,每次去媽媽的診所換藥都疼得哇哇叫。

拆開紗布的斷指露著骨頭,用藥水一遍遍衝洗,我在旁邊看得心裏害怕。

少年叫疼:“馮醫生,疼得受不了!一定要幫我治好手指啊,不然我長大了娶不到老婆!”

“別怕,越疼越好,因為長肉的時候最疼,那說明你的手指正在長回來呢。”

男孩突然就笑了:“真的嗎?那就疼一點好了!我盼著它早點長回來呢!”

後來男孩常常很開心地向我媽媽匯報:“醫生,昨天又很疼了,我的手指正在往外拱呢!”

“是呀,它會長回來的!”

半年後又見到這個男孩。

他的傷口早已愈合,但還是少半截拇指。他舉著拇指給我媽看:“馮醫生,沒有長出來。”

“傻孩子,你要多動你其它四個手指,多用它們做事,你的大拇指才能長出來。你天天盯著它,它被你嚇壞了,當然不長了。”

男孩又高高興興地走了。

我問媽媽,真的能長回來嗎?

媽媽說:

不能。如果他不早點鍛煉沒有大拇指的手,他將來幹活會很吃力,那時候他會總是因為缺了拇指不開心。

可是等他明白拇指不可能長回來的時候,他手的功能已經恢複好了,就不會那麽不開心了。

人啊,不能總想著沒有了的,而要想想自己有什麽。

嗯。長大後我才知道,泰戈爾老人家說過,如果你因錯過了太陽而流淚,那麽你也將錯過群星了。

04

高一的一天,爸爸來宿舍找我。

說了一堆好好學習,多照顧自己之類的片湯話。然後頹然又艱難地說:“你媽確診了,是癌症。”

爸爸是個軍人,雷厲風行,話不多,總是很威嚴。

他從不低頭服輸,這麽大的事,他一定是覺察到過征兆,獨自扛了很久,實在不知道怎麽辦了。

我不記得具體的對話內容,隻記得當時他眼角的淚。

這一天起,我少年的心陷入悲涼。

陪床的日子有一年多。那段漫長的日子裏,媽媽日複一日地躺在病床上,無力而麵色蒼黃,沉重的呼吸一開始讓人膽戰心驚,後來變成司空見慣。

瑣碎的事情一天一天格式化,醫生護士都變得很熟。

仿佛一切都不會變化,好像媽媽整個後半生都會這樣躺下去。

誰都知道那一天終將會來,卻又都盼望不要到來。等待的時間很長,於是感覺那一天似乎真的不會來。

唯一每天讓我們慶幸的是媽媽還在。

我對生活的期望簡單地降低到極點,隻要她不呻吟,我就覺得很幸福。

某個課堂上,我突然心神不寧,像是心裏炸開一顆雷,想到了媽媽,以為是心靈感應的征兆,請了假奔出教室騎上自行車一路狂滾著去醫院。

半路上下了一場雨,更以為這是天意,想到媽媽可能出事,不禁悲從中來。

偏偏車鏈子也意外地斷了,我淋著雨,推著自行車,一路嚎啕著,每邁出一步,腳下都甩出一大坨爛泥,一步一滑,幾次都差點跌倒,一路上內心充滿絕望。

擦了眼淚進到病房,媽媽一如往常正在熟睡。

媽媽醒來後心疼地說:“以後上課時間不要來看我,累壞你。”

這樣的虛驚又發生過幾次。

再後來,生離死別的概念根本就不在我腦海裏了。

我想做一個孝子,盡心陪護癌症晚期的媽媽,事實上乏味的陪伴讓人抓狂,越來越深地加重我的孤獨感和絕望。

媽媽已經到了要打杜冷丁止痛的程度,每當她虛弱地說:“文仔,我疼。”我就習慣性地說:“打針吧,一會兒就好了。”

我止不住地想:這樣無聊的日子真是煩透了。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媽媽做過醫生,對自己的病情很了解,大家的安慰和避重就輕並不能真正讓她高興。

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

我自告奮勇地假扮記者,找傳說治好癌症病人的氣功大師,以寫專訪的名義探取秘方,事實的結果是被大師治過的病人三個月以後就去世了。

而且,讓病人感覺好轉的不是草藥和所謂的氣功,而是積極的心理暗示帶給病人的信心。

當我們每次學著大師的樣子,在媽媽疼痛難忍時輕輕在她肚子上按摩也已經成為例行公事時,這種虛幻的希望也漸漸變得渺茫。

冬天的醫院格外冷,奶奶拿了一個燒炭的小爐子,外婆、堂姐、我,圍著一起烤火。

大年三十,晚上7點多,爸爸帶了肉丸子和一鍋白米飯過來,放在爐子上熱。

肉丸子和米飯都糊了,我不想吃,心情像燒糊的肉丸子,焦成一團。

窗外遠遠的有過年的鞭炮聲響起,我特別想出去燒一串鞭炮,但不敢說。

苦澀的煙火氣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幹冷的空氣裏,大家圍坐爐邊吃著,媽媽就在床上兩眼無神地看著我們。

我默不作聲,壓抑得想要把胸口撕開。

病房的屋子裏有兩張小床,一張是媽媽的病床,另一張,我們幾個人休息用。姐姐和外婆都半坐著,我的身體插在她們胳膊和腿之間的空隙裏,蜷曲著,避讓著,半夢半醒地睡。

日子又波瀾不興例行公事地過了好多天。

那天,淩晨五點,我突然醒了,發現大家都在圍著媽媽。

我跳起來撲過去,眼睜睜看著媽媽瞳孔慢慢擴散。媽媽閉上眼睛,大家的哭聲像開閘的洪水暴發出來。

醫生也許是循著哭聲過來的,非常平靜地遞上早就準備好的死亡通知單,讓我們趕快處理事情。

我呆呆地站在媽媽床前,沒有眼淚,沒有力氣,沒有任何想法。

我認識一個病人,他住院是因為土槍走火打穿了自己的腳,陪媽媽期間我經常找他聊天。

那天,家人圍在剛剛去世的媽媽床前,我忍受不了壓抑悲痛的氛圍,又走到他病房裏坐下來。

“你媽媽怎麽樣?”

“我媽媽剛剛死了。”

“那你還不回去再看看她?來這幹什麽?”

當我再回到媽媽病房的時候,病房已經空了,一個人也沒有,媽媽的床上也是空的。

我仿佛從未經曆過之前的一切,我懷疑這個醫院裏發生過的一切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我幾乎要慶幸這是一場終於醒來的噩夢。

還在發愣,一個打掃衛生的大嬸說:“快去太平間啊!”

我這才回過神來。

爸爸說:“文仔快來,把你媽媽蓋上。”

憋了太久的眼淚,在這一刻掉了下來。

媽媽去世這件事完全不在我準備範圍內。

我曾經設想過許多次的場景,以我未曾想過的方式在我不曾預料的時間突然到來。

媽媽是一個有辦法的人,她的離去讓我一下子沒辦法了。

媽媽追悼會上來了一大群人。遠遠近近的親戚朋友,她的同事,一些被媽媽治過病的人。

耳朵裏轟鳴著幹燥刺耳的哭聲,真真假假的讚美和緬懷,還有真心實意的歎息和安慰。

我呆呆地聽著他們大同小異的安慰,內心裏像個悲傷又孤獨的旁觀者。

爸爸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不是很擅長迎來送往的他顯然對這種場麵力不從心。

也許爸爸會想:她在就好了,我一個人應付不來。

媽媽去世,哭得最痛的是兩個舅舅。

大舅舅對著媽媽遺像磕頭,滿頭是血,誰都拉不住。

他說:

我穿的毛衣都不是我老婆織的,是你織的。

我上學的時候,你每個月的夥食費隻有五塊錢,你省出來一塊錢給我,讓我好好讀書。

我當兵的時候,所有的行李都是你給買的。

兵營太遠太苦,沒人看我,就是你大老遠的一趟一趟帶著好吃的來看我……

我記得,媽媽一年四季都在織毛衣,她手裏永遠有一件毛衣正在織。

那些毛衣不僅舅舅和舅舅的孩子們有份,叔叔伯伯和他們的孩子也有份。

以後,再也穿不到媽媽織的毛衣了。

05

第二天下午,我的同學,一個平時總是和我玩鬧的小混蛋,他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拍拍我肩膀,默默地陪著我走過一條幽深漫長的胡同。

夕陽把胡同埋在陰影裏,我們也被埋在陰影裏。

他把自己臉上的墨鏡摘下來,架在我耳朵上,眼睛被鏡片遮住的瞬間,我的眼淚奔湧而出。

他陪著我抽了好幾支煙,始終一句話都沒說。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並不孤獨。

我抱著他嚎啕大哭。

媽媽真的不在了。

我承認了。

媽媽離開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大人眼裏的爛仔。

那以後長達十多年,我一聽到別人提起媽媽就會止不住痛哭,我總覺得內心愧疚,沒有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給予最好的陪伴,沒有在該珍惜的歲月裏給予足夠的回報,沒有在來得及的時光裏讓她得到安慰。

我讀了無數本心理學書籍,把自己分析得底朝天。

終於有一天,規勸別人節哀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應該為這麽多年的愧疚做一個了結。

當年的我沒有能力給予,沒有能力付出我想要的分量,我隻是順其自然地過一個正常男孩想要揮霍的時光。

我應該給予媽媽的不是愧疚,而是感謝和懷念。

媽媽對我的期望,並非成為大人物,而是活得明白和開心。

當我明白了這一點,終於可以平靜地真正接受媽媽的離開,在靈魂深處,終於釋懷。

小時候媽媽給我講過很多事情,當時並不都懂。

長大的歲月裏,每當我有困惑,就在心裏回放媽媽說過的一切。

越長大越覺得,所有的問題,在媽媽的聲音和故事裏都有答案。

她用自己的智慧和自己的方式告訴我:

文仔,一切都會有辦法,隻要你清楚你的目的,隻要你找到方式。

你記得怎樣迅速記住一個手機號碼嗎?像是腦子裏有個錄音機,迅速記下那串數字,再在腦子裏回放,一遍不夠就回放兩遍,兩遍不夠就回放三遍。

這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你不知道哪顆種子長出的樹最好,隻有悉心對待每一顆,就算有的永遠爛在地裏,你終究會收獲一片樹林。

老天當然有瞎眼的時候,下一場雪,又蓋上一層霜,但隻要你熬得過去,當春天來的時候,雪會化成水,滋養你的土地……

媽媽也不知道究竟哪句話會對我產生影響,她隻是傾盡所能,用成年人的方式提前教我長大。

媽媽讓我明白,人不能認命,如果你覺得到此為止,你這輩子隻能有一種模式。而拚命尋找方法的人,人生的道路,有組合模式。

冥冥中似有指引,我走過泥濘,做了酒店經理,做了導遊,讀了電影學院,做了演員,又做了表演老師,換過太多頻道,轉過無數個彎。

我一次次在迷茫和艱難時對自己說:

再想想,一定還有辦法。

06

去年到老家的禪寺裏祭拜媽媽。

下午的佛堂,靜得仿佛時間停止。

幾千個格子裏,住著幾千個靈魂,牽係著幾千個家庭的懷念和悲傷。

我看著媽媽的照片,默默在心裏給她講我這一年的事情,好像又回到當年她給我講她所見所聞的場景。

我無法不思念,但我已不悲傷,我知道,隻要我記得媽媽說的話,她就一直都在。

每次點燃火柴微微光芒
看到希望看到夢想
看見天上的媽媽說話
她說你要勇敢你要堅強
不要害怕不要慌張
讓你從此不必再流浪
媽媽牽著你的手回家
睡在溫暖花開的天堂
——《火柴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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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複 悄悄話 每個人的心中都藏有一個火柴天堂。

那年過年,大年初一起個大早,去郵電局的長途電話營業廳給父親打個電話,他關在五七幹校不能回家過年。那個年月,沒有私家電話,街道上有個可供使用的電話,但隻能打市內,長途就要到市局去打。

大年初一的清早,走在街上冷颼颼的,推開營業廳大門,頓覺一股熱氣撲麵,原來裏麵已坐了不少人,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應該都是和我一樣,趕個早,給在遠方的親人送去一聲問候。填好表單,就坐在廳裏等,看來郵局已為年初一加增了不少活動座椅,坐等的人看起來都有一種焦急興奮的心情。

接線員按照表單上某某縣某某公社某某大隊某某農場的地址撥號過去,農場的電話在場部,電話接通以後,要在有線廣播裏高聲叫某某的名字,到場部來接長途電話,所以一通電話,從撥號開始,到最終的接話人拿起聽筒,要折騰好長時間,耐心地等吧。

終於到我了,“三號接線室!”,我快步走向三號,推門進去,拿起話筒時手在抖,路上想好的要說的話一刹那都忘了,隻是嘟噥著說,“給你拜個早年!”,父親趕快說,“你們過年都好!”我一下子想起昨夜吃年飯,就說,“昨天晚上我們全家吃了年飯,給你倒了一杯酒...” 說到這裏,我的聲音都酸了,父親也哽咽地說,“我昨天晚上也喝了酒。”我突然想起,父親的一個老鄉就在這個郵局工作,他每年春節都會去我們家拜訪,就趕快轉了話題,說起他已經托人打了招呼,初二要來我家,還有父親的一個老朋友是某校教授,我們也會去拜年。說這些硬梆梆的話題,把情感壓下,否則眼淚就要嘩啦啦了。

又說了母親一再囑托的話,他一個人在外,一定注意保重身體。說了幾句家裏人情形的話,就到了結束語,“全家人托我問候你新年好!”父親重複了兩遍,“我這裏都好,不要為我擔心。”這當然是違心的話,他一個人孤零零的,遠在他鄉,怎麽會“都好”!我們再怎麽說,有一家人團在一起,父親孤單一人,在農場幹又重又累的體力活,還時不時地受軍代表的訓斥,他這樣說,是寬慰我們,也是寬慰自己。在那個時候,人不自我寬慰,那不早就愁死了。

這捏在手中的小小的話筒,通話雙方都劃著了一把火柴,點亮了那仰頭就能望見的天堂。天堂的火光雖小,但有了它,生活就有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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