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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奴》 文:三毛 誦:Bobo
我第一次被請到鎮上一個極有錢的沙哈拉威財主家去吃飯時,並不認識那家的主人。 據這個財主堂兄太太的弟弟阿裏告訴我們,這個富翁是不輕易請人去他家裏的,我們以及另外三對西籍夫婦,因為是阿裏的朋友,所以才能吃到駝峰和駝肝做的烤肉串。 進了財主像迷宮也似寬大的白房子之後,我並沒有像其他客人一樣,靜坐在美麗的阿拉伯地毯上,等著吃也許會令人嘔吐的好東西。 財主隻出來應酬了一會兒,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間去。 他是一個年老而看上去十分精明的沙哈拉威人,吸著水煙,說著優雅流暢的法語和西班牙話,態度自在而又帶著幾分說不出的驕傲。 應酬我們這批食客的事情,他留下來給阿裏來做。 等我看完了這家人美麗的書籍封麵之後,我很有禮的問阿裏,我可不可以去內房看看財主美麗的太太們。“可以,請你進去,她們也想看你,就是不好意思出來。”我一個人在後房裏轉來轉去,看見了一間間華麗的臥室,落地的大鏡子,美麗的女人,席夢思大床,還看見了無數平日在沙漠裏少見的夾著金絲銀線的包身布。 我很希望荷西能見見這財主四個豔麗而年輕的太太,可惜她們太害羞了,不肯出來會客。 等我穿好一個女子水紅色的衣服,將臉蒙起來,慢慢走回客廳去時,裏麵坐著的男人都跳了起來,以為我變成了第五個太太。 我覺得我的打扮十分合適這房間的情調,所以決定不脫掉衣服,隻將蒙臉的布拉下來,就這麽等著吃沙漠的大菜。 過了不一會,燒紅的炭爐子被一個還不到板凳高的小孩子拎進來,這孩子麵上帶著十分謙卑的笑容,看上去不會超過八、九歲。 他小心的將爐子放在牆角,又出去了,再一會,他又捧著一個極大的銀托盤搖搖擺擺的走到我們麵前,放在大紅色編織著五彩圖案的地毯上。盤裏有銀的茶壺,銀的糖盒子,碧綠的新鮮薄荷葉,香水,還有一個極小巧的炭爐,上麵熱著茶。 我讚歎著,被那清潔華麗的茶具,著迷得神魂顛倒。 這個孩子,對我們先輕輕的跪了一下,才站起來,拿著銀白色的香水瓶,替每一個人的頭發上輕輕的灑香水,這是沙漠裏很隆重的禮節。 我低著頭讓這孩子灑著香水,直到我的頭發透濕了,他才罷手。一時裏,香氣充滿了這個阿拉伯似的宮殿,氣氛真是感人而莊重。 這一來,沙哈拉威人強烈的體臭味,完全沒有了。 再過了一會兒,放著生駱駝肉的大碗,也被這孩子靜靜的捧了進來,炭爐子上架上鐵絲網。我們這一群人都在高聲的說著話,另外兩個西班牙太太正在談她們生孩子時的情形,隻有我,默默的觀察著這個身子的一舉一動。 他很有次序的在做事,先串肉,再放在火上烤,同時還照管著另一個炭爐上的茶水,茶滾了,他放進薄荷葉,加進硬塊的糖,倒茶葉,他將茶壺舉得比自己的頭還高,茶水斜斜準準的落在小杯子裏,姿勢美妙極了。 茶倒好了,他再跪在我們麵前,將茶杯雙手舉起來給我們,那真是美味香濃的好茶。 肉串烤熟了;第一批,這孩子托在一個大盤子裏送過來。 駝峰原來全是脂肪,駝肝和駝肉倒也勉強可以入口。男客們和我一人拿了一串吃將起來,那個小孩子注視著我,我對他笑笑,眨眨眼睛,表示好吃。 我吃第二串時,那兩個土裏土氣的西班牙太太開始沒有分寸的亂叫起來。 “天啊!不能吃啊!我要吐了呀!快拿汽水來啊!” 我看見她們那樣沒有教養的樣子,真替她們害羞。 預備了一大批材料,女的隻有我一個人在吃,我想,叫一個小孩子來侍候我們,而我們像廢物一樣的坐食,實在沒有意思,所以我幹脆移到這孩子旁邊去,跟他坐在一起,幫他串肉,自烤自吃。駱駝的味道,多灑一點鹽也就不大覺得了。 這個孩子,一直低著頭默默的做事,嘴角總是浮著一絲微笑,樣子伶俐極了。 我問他:“這樣一塊肉,一塊駝峰,再一塊肝,穿在一起,再放鹽,對不對?” 他低聲說:“哈克!”(對的、是的等意思。) 我很尊重他,扇火、翻肉,都先問他,因為他的確是一個能幹的孩子。我看他高興得臉都紅起來了,想來很少有人使他覺得自己那麽重要過。 火那邊坐著的一群人,卻很不起勁。阿裏請我們吃道地的沙漠菜,這兩個討厭的女客還不斷的輕視的在怪叫。茶不要喝,要汽水;地下不會坐,要討椅子。 這些事情,阿裏都大聲叱喝著這個小孩子去做。 他又得管火,又不得不飛奔出去買汽水,買了汽水,又去扛椅子,放下椅子,又趕快再來烤肉,忙得滿臉惶惑的樣子。 “阿裏,你自己不做事,那些女人不做事,叫這個最小的忙成這副樣子,不太公平吧!”我對阿裏大叫過去。阿裏吃下一塊肉,用烤肉叉指指那個孩子,說:“他要做的還不止這些呢,今天算他運氣。” “他是誰?他為什麽要做那麽多事?” 荷西馬上將話題扯開去。 等荷西他們說完了,我又隔著火堅持我的問話。“他是誰?阿裏,說嘛!” “他不是這家裏的人。”阿裏有點窘。 “他不是家裏的人,為什麽在這裏?他是鄰居的小孩?”“不是。” 室內靜了下來,大家都不響,我因為那時方去沙漠不久,自然不明白他們為什麽都好似很窘,連荷西都不響。“到底是誰嘛?”我也不耐煩了,怎麽那麽拖泥帶水的呢。“三毛,你過來,”荷西招招手叫我,我放下肉串走過去。 “他,是奴隸。”荷西輕輕的說,生怕那個孩子聽見。我捂住嘴,盯著阿裏看,再靜靜的看看那低著頭的孩子,就不再說話了。 “奴隸怎麽來的?”我冷著臉問阿裏。 “他們世世代代傳下來的,生來就是奴隸。” “難道第一個生下來的黑人臉上寫著——我是奴隸?”我望著阿裏淡棕色的臉不放過對他的追問。 “當然不是,是捉來的。沙漠裏看見有黑人住著,就去捉,打昏了,用繩子綁一個月,就不逃了;全家捉來,更不會逃,這樣一代一代傳下來就成了財產,現在也可以買賣。”見我麵有不平不忍的表情,阿裏馬上說:“我們對待奴隸也沒有不好,像他,這小孩子,晚上就回去跟父母住帳篷,他住在鎮外,很幸福的,每天回家。” “這家主人有幾個奴隸?” “有兩百多個,都放出去替西班牙政府築路,到月初,主人去收工錢,就這麽暴富了。” “奴隸吃什麽?” “西班牙承包工程的機關會給飯吃。” “所以,你們用奴隸替你們賺錢,而不養他們。”我斜著眼眇著阿裏。 “喂!我們也弄幾個來養。”一個女客對她先生輕輕的說。 “你他媽的閉嘴!”我聽見她被先生臭罵了一句。告別這家財主時,我脫下了本地衣服還給他美麗的妻子。大財主送出門來,我謝謝了他,但不要再跟他握手,這種人我不要跟他再見麵。 我們這一群人走了一條街,我才看見,小黑奴追出來,躲在牆角看我。伶俐的大眼睛,像小鹿一樣溫柔。我丟下了眾人,輕輕的向他跑去,皮包裏找出兩百塊錢,將他的手拉過來,塞在他掌心裏,對他說:“謝謝你!”才又轉身走開了。 我很為自己羞恥。金錢能代表什麽,我向這孩子表達的,就是用錢這一種方式嗎?我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但這實在是很低級的親善形式。 第二天我去郵局取信,想到奴隸的事,順便就上樓去法院看看秘書老先生。 “哈,三毛,久不來了,總算還記得我。” “秘書先生,在西班牙的殖民地上,你們公然允許蓄奴,真是令人感佩。” 秘書聽了,唉的歎了一口長氣,他說:“別談了,每次沙哈拉威人跟西班牙人打架,我們都把西班牙人關起來,對付這批暴民,我們安撫還來不及,那裏敢去過問他們自己的事,怕都怕死了。” “你們是幫凶,何止是不管,用奴隸築路,發主人工錢,這是笑話!” “唉,幹你什麽事?那些主人都是部落裏的首長,馬德裏國會,都是那些有勢力的沙哈拉威人去代表,我們能說什麽。”“堂堂天主教大國,不許離婚,偏偏可以養奴隸,天下奇聞,真是可喜可賀。嗯!我的第二祖國,天哦……”“三毛,不要煩啦!天那麽熱……” “好啦!我走啦!再見!”我大步走出法院的樓。 那天的傍晚,有人敲我的門,很有禮貌,輕輕的叩了三下就不再敲了,我很納悶,哪有這麽文明的人來看我呢! 開門一看,一個不認識的中年黑人站在我門口。 他穿得很破很爛,幾乎是破布片掛在身上,裹頭巾也沒有,滿頭花白了的頭發在風裏飄拂著。 他看見我,馬上很謙卑的彎下了腰,雙手交握在胸前,好似在拜我似的。他的舉止,跟沙哈拉威人的無禮,成了很大的對比。 “您是?”我等著他說話。 他不會說話,口內發出沙啞的聲音,比著一個小孩身形的手勢,又指指他自己。 我不能領悟他的意思,隻有很和氣的對他問:“什麽?我不懂,什麽?” 他看我不懂,馬上掏出了兩百塊錢來,又指指財主住的房子的方向,又比小孩的樣子。啊!我懂了,原來是那小孩子的爸爸來了。 他硬要把錢塞還給我,我一定不肯,我也打手勢,說是我送給小孩子的,因為他烤肉給我吃。 他很聰明,馬上懂了,這個奴隸顯然不是先天性的啞巴,因為他口裏會發聲,隻是聾了,所以不會說話。 他看看錢,好似那是天大的數目,他想了一會兒,又要交還我,我們推了好久,他才又好似拜了我一下的彎下了身,合上手,才對我笑了起來,又謝又謝,才離開了。那是我第一次碰見啞奴的情景。 過了不到一星期,我照例清早起床,開門目送荷西在滿天的星空下去上早班,總是五點一刻左右。 那天開門,我們發現門外居然放了一棵青翠碧綠的生菜,上麵還灑了水。我將這生萊小心的撿起來,等荷西走遠了,才關上門,找出一個大口水瓶來,將這棵菜像花一樣豎起來插著,才放在客廳裏,舍不得吃它。 我知道這是誰給的禮物。 我們在這一帶每天借送無數東西給沙哈拉威鄰居,但是來回報我的,卻是一個窮得連身體都不屬於自己的奴隸。 這比聖經故事上那個奉獻兩個小錢的寡婦還要感動著我的心。 我很想再有啞奴的消息,但是他沒有再出現過。過了兩個月左右,我的後鄰要在天台上加蓋一間房子,他們的空心磚都運來堆在我的門口,再吊到天台上去。 我的家門口被弄得一塌糊塗,我們粉白的牆也被磚塊擦得不成樣子。荷西回家來了,我都不敢提,免得他大發脾氣,傷了鄰居的感情。我隻等著他們快快動工,好讓我們再有安寧的日子過。 等了好一陣,沒有動工的跡象,我去曬衣服時,也會到鄰居四方的洞口往下望,問他們怎麽還不動工。“快了,我們在租一個奴隸,過幾天價錢講好了,就會來。他主人對這個奴隸,要價好貴,他是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 過了幾天,一流的泥水匠來了,我上天台去看,居然是那個啞奴正蹲著調水泥。 我驚喜的向他走去,他看見我的影子,抬起頭來,看見是我,真誠的笑容,像一朵綻開的花一樣在臉上露出來。 這一次,他才彎下腰來,我馬上伸手過去,跟他握了一握,又打手勢,謝謝他送的生萊。他知道我猜出是他送的,臉都脹紅了,又打手勢問我:“好吃嗎?” 我用力點點頭,說荷西與我吃掉了。他再度歡喜的笑了,又說:“你們這種人,不吃生菜,牙齦會流血。”我呆了一下,這種常識,一個沙漠的奴隸怎麽可能知道。啞奴說的是簡單明了的手勢,這種萬國語,實在是方便。他又會表達,一看就知道他的意思。 啞奴工作了幾天之後,半人高的牆已經砌起來了。 那一陣是火熱的八月,到了正午,毒熱的太陽像火山的岩漿一樣的流瀉下來。我在房子裏,將門窗緊閉,再將窗縫用紙條糊起來,不讓熱浪衝進房間裏,再在室內用水擦席子,再將冰塊用毛巾包著放在頭上,但是那近五十五度的氣溫,還是令人發狂。 每到這麽瘋狂的酷熱在煎熬我時,我總是躺在草席上,一分一秒的等候著黃昏的來臨,那時候,隻有黃昏涼爽的風來了,使我能在門外坐一會,就是我所盼望著的最大的幸福了。 那好幾日過去了,我才想到在天台上工作的啞奴,我居然忘記了他,在這樣酷熱的正午,啞奴在做什麽? 我馬上頂著熱跑上了天台,打開天台的門,一陣熱浪衝過來,我的頭馬上劇烈的痛起來,我快步衝出去找啞奴,空曠的天台上沒有一片可以藏身的陰影。 啞奴,半靠在牆邊,身上蓋了一塊羊欄上撿來的破草席,像一個不會掙紮了的老狗一樣,趴在自己的膝蓋上。 我快步過去叫他,推他,陽光像熔化了的鐵一樣燙著我的皮膚,才幾秒鍾,我就旋轉著支持不住了。 我拉掉啞奴的草席,用手推他,他可憐的臉,好似哭泣似的慢慢的抬起來,望著我。 我指指我的家,對他說:“下去,快點,我們下去。” 他軟弱的站了起來,蒼白的臉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 我受不了那個熱,又用力推他,他才很不好意思的彎下腰,穿過荷西蓋上的天棚,慢慢走下石階來,我關上了天台的門,也快步下來了。 啞奴,站在我廚房外麵的天棚下,手裏拿著一個硬得好似石頭似的幹麵包。我認出來,那是沙哈拉威人,去軍營裏要來的舊麵包,平日磨碎了給山羊吃的。現在這個租啞奴來做工的鄰居,就給他吃這個東西維持生命。 啞奴很緊張,站在那兒動也不敢動。天棚下仍是很熱,我叫他進客廳去,他死也不肯,指指自己,又指指自己的膚色,一定不肯跨進去。 我再打手勢:“你,我,都是一樣的,請進去。”從來沒有人當他是人看待,他怎麽不嚇壞了。 最後我看他拘謹成那個可憐的樣子,就不再勉強他了,將他安排在走廊上的陰涼處,替他鋪了一塊草席。冰箱裏我拿出一瓶冰凍的桔子水,一個新鮮的軟麵包,一塊幹乳酪,還有早晨荷西來不及吃的白水煮蛋,放在他身旁,請他吃。然後我就走掉了,去客廳關上門,免得啞奴不能坦然的吃飯。 到了下午三點半,岩漿仍是從天上倒下來,室內都是滾燙的,室外更不知如何熱了。 我,擔心啞奴的主人會罵他,才又出來叫他上去工作。他,在走廊上坐得好似一尊石像,桔子水喝了一點點,自己的幹麵包吃下了,其他的東西動都不動。我看他不吃,叉著手靜靜的望著他。 啞奴真懂,他馬上站起來,對我打手勢:“不要生氣,我不吃,我想帶回去給我的女人和孩子吃。”他比了三個小孩子,兩男一女。 我這才明白了,馬上找了一個口袋,把東西都替他裝進去,又切了一大塊乳酪和半隻西瓜,還再放了兩瓶可樂,我自己存的也不多了,不然可以多給他一點。 他看見我在袋子裏放東西,垂著頭,臉上又羞愧又高興的複雜表情,使我看了真是不忍。 我將袋子再全塞在半空的冰箱裏,對他指指太陽,說:“太陽下山了,你再來拿,現在先存在在這裏。”他拚命點頭,又向我彎下了腰,臉上喜得都快哭了似的,就快步上去工作了。 我想,啞奴一定很愛他的孩子,他一定有一個快樂的家,不然他不會為了這一點點食物高興。我猶豫了一下,把荷西最愛吃的太妃糖盒子打開,抓了一大把放在給啞奴的食物口袋裏。 其實我們也沒有什麽食物,我能給他的實在太貧乏了。 星期天,啞奴也在工作,荷西上天台去看他。啞奴第一次看見我的丈夫,他丟下了工作,快步跨過磚塊,口裏呀呀的叫著,還差幾步,他就伸長了手,要跟荷西握手,我看他先伸出手來給荷西,而沒有彎下腰去,真是替他高興。在我們麵前,他的自卑感一點一點自然的在減少,相對的人與人的情感在他心裏一點一點的建立起來。我笑著下天台去,荷西跟他打手語的影子,斜斜的映在天棚上。 到了中午,荷西下來了,啞奴高高興興的跟在後麵。荷西一頭的粉,想來他一定在跟啞奴一起做起泥工來了。“三毛,我請啞巴吃飯。” “荷西,不要叫他啞巴!” “他聽不見。” “他眼睛聽得見。” 我拿著鍋鏟,對啞奴用阿拉伯哈薩尼亞語,慢慢的誇大著口形說:“沙——黑——畢。”(朋友) 又指指荷西,再說:“沙——黑——畢。” 又指我自己:“沙——黑——布——蒂。”(女朋友)再將三個人做一個圈圈,他完全懂了,他不設防的笑容,又一度感動了我。他很興奮,又有點緊張,荷西推推他,他一步跨進了客廳,又對我指指他很髒的光腳,我對他搖搖手,說不要緊的,就不去睬他了,讓兩個男人去說話。 過了一會兒,荷西來廚房告訴我:“啞奴懂星象。”“你怎麽知道?” “他畫的,他看見我們那本畫上的星,他一畫就畫出了差不多的位置。” 過一會,我進客廳去放刀叉,看見荷西跟啞奴趴在世界地圖上。 啞奴找也不找,一手就指在撒哈拉上,我呆了一下,他又一指指在西班牙,又指指荷西,我問他:“我呢?” 他看看我,我惡作劇的也指指西班牙,他做出大笑的樣子,搖手,開始去亞洲地圖那一帶找,這一下找不到了,交了白卷。 我指指他的太陽穴,做出一個表情——笨! 他笑得要翻倒了似的開心。 啞奴實在是一個聰明的人。 青椒炒牛肉拌飯,啞奴實在吃不下去,我想,他這一生,也許連駱駝山羊肉都吃不到幾次,牛肉的味道一定受不了。我叫他吃白飯酒盥,他又不肯動手,拘謹的樣子又回來了。 我叫他用手吃,他低著頭將飯吃掉了。我決定下次不再叫他一同吃飯,免得他受罪。 消息傳得很快,鄰居小孩看見啞奴在我們家吃飯,馬上去告訴大人,大人再告訴大人,一下四周都知道了。這些人對啞奴及我們產生的敵意,我們很快的覺察到了。“三毛,你不要理他,他是‘哈魯佛’!髒人!”(哈魯佛是豬的意思) 鄰居中我最討厭的一個小女孩第一個又妒又恨的來對我警告。 “你少管閑事,你再叫他‘哈魯佛’,荷西把你捉來倒吊在天台上。” “他就是豬,他太太是瘋子,他是替我們做工的豬!”說完她故意過去吐口水在啞奴身上,然後挑戰的望著我。 荷西衝過去捉這個小女鬼,她尖叫著逃下天台,躲進自己的家裏去。 我很難過,啞奴一聲也不響的拾起工具,抬起頭來,我發覺我的鄰居正陰沉的盯著荷西和我,我們什麽都不說,就下了天台去。 有一個黃昏,我上去收晾著的衣服,又跟啞奴揮揮手,他已在砌屋頂了,他也對我揮揮手。恰巧荷西也下班了,他進了門也上天台來。 啞奴放下了工具,走過來。 那天沒有風沙,我們的電線上停了一串小鳥,我指著鳥叫啞奴看,又做出飛翔的樣子,再指指他,做了一個手勢:“你——不自由,做工做得半死,一毛錢也沒有。” “三毛,你好啦!何苦去激他。”荷西在罵我。“我就是要激他,他有本事在身,如果自由了,可以養活一家人不成問題。” 啞奴呆呆的望了一會兒天空,比比自己膚色,歎了口氣。過一會,他又笑了,他對我們指指他的心,再指指小鳥,又做了飛翔的動作。 我知道,他要說的是:“我的身體雖是不自由的,但是我的心是自由的。” 他說出如此有智慧的話來,令我們大吃一驚。 那天黃昏,他堅持要請我們去他家。我趕快下去找了些吃的東西,又裝了一瓶奶粉和白糖跟著他一同回去。 他的家,在鎮外沙穀的邊緣,孤伶伶的一個很破的帳篷在夕陽下顯得如此的寂寞而悲涼。 我們方才走近,帳篷裏撲出來兩個光身子的小孩,大叫歡笑著衝到啞奴身邊,啞奴馬上笑嗬嗬的把他們抱起來。帳篷裏又出來了一個女人,她可憐得纏身的包布都沒有,隻穿了一條兩隻腳都露在外麵的破裙了。 啞奴一再的請我們進去坐,我們彎下了身子進去,才發覺,這個帳篷裏隻有幾個麻布口袋鋪在地上,鋪不滿,有一半都是沙地。帳篷外,有一個汽油桶,裏麵有半桶水。 啞奴的太太羞得背對著帳篷布,不敢看我們。啞奴馬上去打水、生火,用一個很舊的茶壺煮了水,又沒有杯子給我們喝,他窘得不得了,急得滿頭大汗。荷西笑笑,叫他不要急,我們等水涼了一點,就從茶壺裏傳著喝,他才放心了似的笑了,這已是他最好的招待,我們十分感動。 大孩子顯然還在財主家做工,沒有回來,小的兩個,依在父親的懷裏,吃著手指看我們。我趕快把東西拿出來分給他們,啞奴也馬上把麵包遞給背坐著的太太。 坐了一會兒,我們要走了,啞奴抱著孩子站在帳篷外向我們揮手。荷西緊緊的握住我的手,再回頭去看那個苦得沒有立錐之地的一家人,我們不知怎的覺得更親密起來。“起碼,啞奴有一個幸福的家,他不是太貧窮的人啊!”我對荷西說。 家,對每一個人,都是歡樂的泉源啊!再苦也是溫暖的,連奴隸有了家,都不覺得他過份可憐了。 以後,我們替他的孩子和太太買了一些廉價的布,等啞奴下工了,悄悄的塞給他,叫他快走,免得又要給主人罵。 回教人過節時,我們送給他一麻袋的炭,又買了幾斤肉給他。我總很羞愧這樣施舍他,總是白天去,他不在家,我放在他帳篷外,就跑掉。啞奴的太太,是個和氣的白癡,她總是對我笑,身上包著我替她買的藍布。 啞奴不是沒有教養的沙哈拉威人,他沒有東西回報我們,可是,他會悄悄的替我們補山羊踩壞了的天棚;夜間偷了水,來替我們洗車;刮大風了,他馬上替我收衣服,再放在一個洗幹淨的袋子裏,才拉起天棚的板,替我丟下來。 荷西跟我一直想替啞奴找獲得自由的方法,可是完全不得要領,都說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們不知道,如果替他爭取到自由,又要怎麽負擔他,萬一我們走了,他又怎麽辦。 其實,我們並沒有認真的想到,啞奴的命運會比現況更悲慘,所以也沒有積極的設法使他自由了。 有一天,沙漠裏開始下起大雨來,雨滴重重的敲打在天棚上,我醒了,推著荷西,他也起來了。 “聽!在下雨,在下大雨。”我怕得要命。 荷西跳起來,打開門衝到雨裏去,鄰居都醒了,大家都跑出來看雨,口裏叫著:“神水!神水!” 我因為這種沙漠裏的異象,嚇得心裏冰冷,那麽久沒有看見雨,我怕得縮在門內,不敢出去。 大家都拿了水桶來接雨,他們說這是神賜的水,喝了可以治病。 豪雨不停的下著,沙漠成了一片泥濘。我們的家漏得不成樣子。沙漠的雨,是那麽的恐怖。 雨下了一天一夜,西班牙的報紙,都刊登了沙漠大雨的消息。 啞奴的工程,在雨後的第二星期,也落成了。 那一天,我在看書,黃昏又來了,而荷西當天加班,要到第二日清晨才能回來。 突然我聽見門外有小孩子異常吵鬧的聲音,又有大人在說話的聲音。 鄰居姑卡用力敲我的門,我一開門,他就很激動的告訴我:“快來看,啞巴被賣掉了,正要走了。” 我耳朵裏轟的一響,捉住姑卡問:“為什麽賣了?怎麽突然賣了?是去哪裏?” 姑卡說:“下過雨後,‘茅裏他尼亞’長出了很多草,啞巴會管羊,會管接生小駱駝,人家來買他,叫他去。”“他現在在哪裏?” “在建房子的人家門口,他主人也來了,在裏麵算錢。” 我匆匆忙忙的跑去,急得氣得臉都變了,我拚命的跑到鄰居的門外,看見一輛吉普車,駕駛座旁坐了啞奴。 我衝到車子旁去,看見他呆望著前方,好似一尊泥塑的人一樣,麵上沒有表情。我再看他的手,被繩子綁了起來,腳踝上也綁了鬆鬆的一段麻繩。 我捂住嘴,望著他,他不看我。我四顧一看,都是小孩子圍著。我衝進鄰居的家,看見有地位的財主悠然的在跟一群穿著很好的人在喝茶,我知道這生意是成交了,沒有希望救他了。 我再衝出去,看著啞奴,他的嘴唇在發抖,眼眶幹幹的。我衝回家去,拿了僅有的現錢,又四周看了一看,我看見自己那塊鋪在床上的大沙漠彩色毯子,我沒有考慮的把它拉下來,抱著這床毯子再往啞奴的吉普車跑去。 “沙黑畢,給你錢,給你毯子,”我把這些東西堆在他懷裏,大聲叫著。 啞奴,這才看見了我,也看見了毯子。他突然抱住了毯子,口裏哭也似的叫起來,跳下車子,抱著這床美麗的毯子,沒命的往他家的方向奔去,因為他腳上的繩子是鬆鬆的掛著,他可以小步的跑,我看著他以不可能的速度往家奔去。 小孩們看見他跑了,馬上叫起來。“逃啦!逃啦!” 裏麵的大人追出來,年輕的順手抓了一條大木板,也開始追去。 “不要打!不要打!” 我緊張得要昏了過去,一麵叫著一麵也跑起來,大家都去追啞奴,我舍命的跑著,忘了自己有車停在門口。 跑到了快到啞奴的帳篷,我們大家都看見,啞奴遠遠的就迎風打開了那條彩色繽紛的毯子,跌跌撞撞的撲向他的太太和孩子,手上綁的繩子被他扭斷了,他一麵嗬嗬不成聲的叫著,一麵把毛毯用力圍在他太太孩子們的身上,又拚命拉著他白癡太太的手,叫她摸摸毯子有多軟多好,又把我塞給他的錢給太太。風裏麵,隻有啞巴的聲音和那條紅色的毛毯在拍打著我的心。 幾個年輕人上去捉住啞奴,遠遠吉普車也開來了,他茫茫然的上了車,手緊緊的握在車窗上,臉上的表情似悲似喜,白發在風裏翻飛著,他看得老遠的,眼眶裏幹幹的沒有半滴淚水,隻有嘴唇,仍然不能控製的抖著。 車開了,人群讓開來。啞奴的身影漸漸的消失在夕陽裏,他的家人,沒有哭叫,擁抱成一團,縮在大紅的毯子下像三個風沙凝成的石塊。 我的淚,像小河一樣的流滿了麵頰。我慢慢的走回去,關上門,躺在床上,不知何時雞已叫了。 |
謝謝循環
風裏雲眠
知道了,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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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月光能看見
你在靜靜的看著他
隻有目光能理解
你內心的仰望
*
如清唱般樸實的聲音
你應該是去到《聽聽目錄》下了,知道附歌的名和演唱者了,沒有看到歌名後的那個小方框“歌”嗎?也許你用手機,後麵那個小框不清晰吧。先試試用電腦。文末的歌都是可單獨聽的,在每個條目的後麵,有個“歌”的選項,點擊就可聽了(但要手動播放,試了幾次改code,不成功,隻有點播放的黑三角了~)。
朗誦一般十幾分鍾甚至更長,我設為不循環,否則十幾分鍾一直循環,人會瘋掉~),但歌一般隻3-4分鍾,你可能喜歡循環聽,剛剛改成了循環的,(這也幾年都沒改,現改成循環也好,先試試吧,若是覺得循環很煩,我再改回來。)
是否能請您do me a favor,把音頻末的這首歌單獨做了音頻,我喜歡這首歌,反複聽的時候總要把音頻啦到最後三分鍾專門聽歌兒
早說過了,盡管直說就是了,所謂的“胡扯”,我在這片瓜田裏不就都是些胡扯嗎?有時性之所至,胡聊幾句,扯到哪算哪,也就圖個開心吧。有時讀有所思,想起曾經的荒唐,也附和幾行文字,一笑而已。
其實,我們在這裏“胡扯”,無關四化建設的大業,雷神山也不會因了我們的胡扯晚一天完工,那些大人物專家學者,掌握著國民的生殺大權,不也在胡扯嗎?我們這些小土豆們的隨心而言有感而發,也就一大片湖水打個小漂漂,多半時候連漂漂都打不起來。日子不就在胡扯中一天天的過嗎,我們劃著小船,在湖水裏前行,遇到心動的時候,就在船幫上胡刻一道,這刻得多了,哪跟哪呢?風一吹,就沒了,這胡扯的胡刻的,都沉入水中了吧。“小船兒推開波浪”,繼續前行,繼續胡扯吧,能夠胡扯,也是一種幸運哪。~)
我如果不是年紀大了,臉皮厚了,其實也不好意思讓人知道讀了一肚子歪書,或者把書讀歪了。
但是人雲亦雲的太多,皮裏陽秋的太多,為尊者諱的太多,為親友樹碑立傳拔高拔得失真的太多,為錢說話寫字的太多,賣弄文筆毫無思想和意義的太多。所以,隻好親自上陣胡扯。
咱們說的陰差陽錯,也僅僅是所求的放大或縮小了而已,有些機緣是有宿命的味道,但我想我們都不是任由命運擺布的人。至於瓶子裏的妖怪,哪能用它來給實現願望,不帶祝福的願望,不要也罷。
您知道,一開始我通過您的頭像以為您是個女的,胡扯過。以此為基礎,別介意我說過頭話,關於阿拉丁神燈的三個願望或者瓶子裏的魔鬼,您去搜一搜葷段子大師費玉清同誌曾經講過的關於三個願望的笑話,我保證,至此以後,您再也不會指望魔鬼的三個願望了。
哈哈,別生氣。
好一個“三毛傳記”縮寫本。佩服你的所知廣博。你所說的這些,我斷斷續續知道一些,但並不全麵,好些都是才知曉的。
我這人,好多事都是所知甚淺,甚至不知。朋友們聊天,常有人問我,連這個都不知道?唉,愧之哉!
你說的“陰差陽錯”,閉起眼來想一想,我這麽多年走過的,不都是陰差陽錯嗎?...走路都低著頭,希望能揀到一個瓶子,裏麵封著妖怪,放出來,可以滿足我的三個願望,什麽願望呢?... 就像周芷若對張無忌說的,還沒想好呢...:)
我覺得您有點兒誤讀了三毛,她不是敢於向世俗挑戰。就是陰差陽錯。
她在學校被老師bully,數學成績不好,老師又凶又壞,偏科嚴重,考大學無望,怎麽辦?台灣60年代70年代經濟騰飛,她父親是律師,不能眼看著這麽個愛讀書的好孩子沒出路吧?
送孩子出國留學,隻有這條路吧?去美國獎學金都是要成績,自費太貴,去西班牙比較合適。跟咱們國內目前家長的心態差不多。
留學回來之後回了台灣,也交往了男朋友,就要結婚了,結婚請帖都發出去了,結果這個德國男的忽然心髒病發作去世了。
她傷心過度,引發了之前的抑鬱和自閉,父母再度送她出國,遇見了荷西,倆人又開始談戀愛。荷西父母嫌三毛比荷西大6歲,不好看,挑三揀四,倆人執意嫁娶,去了撒哈拉。
在台灣期間,三毛寫文章,被皇冠簽約,瓊瑤老公在市場化運作方麵有兩把刷子,成功得打造並捧紅了瓊瑤。開始扶植三毛。注意,我並不是負麵評價,而是實事求是,再有才沒人捧不行,光靠捧沒才華,也不行。
總之,三毛再去西班牙,開始寫文章,皇冠傾力造勢,三毛紅遍東南亞。
結婚6年後,荷西去世,三毛回台灣,寫回憶錄,也辦講座。後麵因為故事源泉枯竭,皇冠出資,讓米夏陪三毛繼續出去南美采風,寫文章。
出國的人少,三毛的文筆也挺好。後來,這些南美文章不如之前的文章賣得好,好多人質疑三毛自戀,因為她寫好多文章都是好多人愛她,畢竟不是情侶或者夫妻,就是路人或者朋友,過度渲染曖昧之情好多人難以接受。
後來三毛寫劇本,滾滾紅塵啥啥都獲獎,除了三毛的編劇沒有獎項,這對她轉型是個巨大打擊。
後來她跟王洛賓通信,倆人情投意合,三毛打算去找王洛賓,三毛那時候在台灣走下坡路,但是在大陸風頭正勁。紅得發紫,王洛賓喜洋洋得把跟三毛的情緣和要來的消息透露出去,大批媒體從三毛一下飛機就跟。三毛覺得被王洛賓利用了,本來倆人就是筆友,有見光死的可能。
三毛跟王洛賓生活環境不同,三毛又有點兒注重顏值,王洛賓那麽老,她忍了,可是這麽俗,她忍不了,後來就分了,倆人生活了也就一兩個月吧。
90年8月份離開烏魯木齊,91年1月份去世。
童年有傷,身上有情傷,背上有社會的傷,家裏父母年紀大了,handle不了她的情緒了。
她需要專業的心理谘詢,需要知己和愛人,但是她也得容人,因為知己和愛人不是聖人。
此為記。有一說一,沒有惡意。
感謝你的留言和感悟。
三毛的傳奇一生,活得精精彩彩,敢於向世俗挑戰,向自己的人生挑戰。透過這些感人肺腑的文字,我們讀到了她的滾滾紅塵,感受到了她無論在多艱難的環境中也堅持不渝的人文情懷。
我們看到了一隻從橄欖樹飛起的火鳥,飛越茫茫的黃沙,去赴西天晚霞的約會,把自己的歌聲,留駐在那一片片的璀燦之中...
三毛寫的異域故事特別流暢,無助的傷。她寫戰爭也寫得好。
不知道為何這篇文章讓我想起一個中國女人嫁了個沙特阿拉伯人,她寫的自己家的故事。也是非常窮,而且很多匪夷所思的規矩,跟外界傳說的中富裕的沙特不一樣。
三毛和這個女人的文章,常常讓我對遙遠的異域風情有種奇特的警惕,微信公號裏要吸引人必須拜金,前幾年我關注的時尚公號喜歡寫王室、明星、名女人八卦,仿佛人人都活得不接地氣兒,但是這些底層故事如枯骨,透著淒涼,如果沒有科學、教育和公正的製度,女人們就是這麽慘,男人們也一樣。
哪怕,再底層,啞巴和傻妻之間的濡沫之情也令人動容。
作為普通人,有三條路,一條是張愛玲所說的”希望自己是個有權勢的官太太,去給壞人兩個嘴巴子而不怕被報複“;一條是推翻吸血的王室;一條是願他們像拉撒路,能在耶穌的懷裏得安慰。
以上都是弱者和匹夫的不靠譜的喃喃自語。惟有心懷良善,哪怕人生再艱難,也知道自己的幸運,並在路旁見到弱者,肯伸手拉一把。
不能理解的是,時代走到了今天(盡管這種走,是如何的歪歪斜斜,如何的跌跌撞撞,人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為什麽在撒哈拉廣漠的原野上,還能容許買賣奴隸?還有這些做作苦工的最底層的人們被那些富有的人像豬狗一樣的使喚?我們這個看起來光怪陸離的社會,還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膿包,腐爛著,蔓延著?...
三毛送了一張彩色的柔軟毯子給即將遠離的啞奴,那是他從未見過的,他冒著被毆打的風險,拚命掙脫繩索,跑去把這張毛毯披在了太太和孩子們身上,那是他和家人的告別,是他被賣去他國而心底還保有的一點微弱的光亮。
他今後的路肯定悲苦淒涼,可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人邀請他一起吃飯,有人和他一起研討地圖,有人在岩漿一樣炎熱的夏日裏給他帶去一片陰涼,有人關心他的太太和孩子們,有人始終把他看成是平等的朋友,這些平凡日子裏的溫馨,會點亮心裏的蠟燭,光亮雖小卻溫暖持久,會伴著他度過艱難的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