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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豬過年〕張愛玲/靜播

(2023-01-30 19:34:34) 下一個



《殺豬過年》 文:張愛玲  誦:靜播

快過年了,村子裏每天總有一兩家人家殺豬。我每天天不亮就給遙遠的豬的長鳴所驚醒,那聲音像淒厲沙嗄的哨子。

閔先生家裏殺第一隻豬,是在門外的廣場上。鄰人都從石階上走下來觀看。那廣場四周用磚石砌出高高的平台,台上築著房子,都是像淒涼的水墨畫似的黑瓦,白粉牆被雨淋得一搭黑一搭白的。泥地上有一隻豬在那裏恬靜地找東西吃。我先就沒注意到它。先把它餓了一天,這時候把它放了出來,所以它隻顧埋頭覓食。

忽然,它大叫起來了——有人去拉它的後腿。叫著叫著,越發多兩個人去拉了。它一直用同樣的聲調繼續嘶鳴,比馬嘶難聽一點,而更沒有表情,永遠是平平的。它被掀翻在木架上,一個人握住它的前腿後腿,另一個人俯身去拿刀。有一隻籃子,裝著尖刀和各種器具。籃子編完了還剩下尺來長一條篾片,並沒有截去,翹得高高的,像人家畫的蘭花葉子,長長的一撇,天然姿媚。屠夫的一支旱煙管,也插在籃子柄的旁邊。尖刀戳入豬的咽喉,它的叫聲也並沒有改變,隻是一聲聲地叫下去。直到最後,它短短地咕嚕了一聲,像是老年人的歎息,表示這班人是無理可喻的。從此就沉默了。

已經死了,嘴裏還冒出水蒸氣的白煙。天氣實在冷。

家裏的一個女傭挑了兩桶滾水出來,傾在個大木桶裏。豬坐了進去,人把它的頭極力摁入水中,那顆頭再度出現的時候,毛發蓬鬆像個洗澡的小孩子。替它挖耳朵。這想必也是它生平第一次的經驗。然後用一把兩頭向裏卷的大剃刀,在它身上成團地刮下毛來。屠夫把豬蹄上的指甲一剔就剔掉了。雪白的腿腕,紅紅的攢聚的腳心,很像從前女人的小腳。從豬蹄上吹氣,把整個的一個豬吹得膨脹起來,使拔毛要容易得多。屠夫把嘴去銜著豬腳之前,也略微頓了一頓,可見他雖然習慣於這一切,也還是照樣起反感的。

旁邊看的人偶爾說話,就是估量這隻豬有多少斤重,有多少斤油;昨天那家殺的一隻有多少斤重,他家還沒殺的那隻有多少斤重。他們很少對白,都是自言自語的居多。一村裏最有聲望的人家的少奶奶發出個問句,都沒有人搭理。有一個高大的老人站著看了半天之後,回家去端了個青花碗出來,站在那裏,吃著米粉麵條。

豬毛有些地方不易刮去,先由女傭從灶上提了水來,就用那衝茶的粉紫洋瓷水壺,壺嘴緊挨在豬身上,往上麵澆。渾身都剃光了,單剩下頭頂心與腦後的一攤黑毛最後剃。一個雪白滾壯的豬撲翻在桶邊上,這時候真有點像個人。但是最可憎可怕的是後來,完全去了毛的豬臉,整個地露出來,竟是笑嘻嘻的,小眼睛眯成一線,極度愉快似的。

臘月二十七,他們家第二次殺豬。這次不在大門口,卻在天井裏殺,怕外頭人多口雜,有不吉利的話說出來,因為就要過年了。豬如果多叫幾聲,那也是不吉利的,因此叫到後來,屠夫便用手去握住它的嘴。聽他們說,今天是要在院子裏點起了蠟燭殺的,以為一定有些神秘的隆重的氣氛。倒是把一張紅木雕花桌子掇到院子裏來了,可是一桌子的灰,上次殺那隻豬,大塊的生肉曾經擱在這張桌子上的,還膩著一些油跡,也沒揩擦一下。平常晚上點蠟燭總是用銅蠟台,今天卻用著特別簡陋的一種,一隻烏黑的洋鐵罐伸出兩根管子,一個上麵插一支紅燭。被風吹著,燭淚淋漓,荷葉邊的小托子上,一瓣一瓣堆成個淡桃紅的雛菊。一大束香,也沒點起來,橫放在蠟台底下。

豬的喉嚨裏汩汩地出血,接了一桶之後還有些流到地下,立刻有隻小黃狗來叭噠叭噠吃掉了。然後它四麵嗅過去,以為還有。一抬頭,卻觸到那隻豬蹺得遠遠的腳。它嗅嗅死了的豬的腳,不知道下了怎樣的一個結論,總之很為滿意,從此對於那隻豬也就失去了好奇心,盡管在它腿底下鑽來鑽去,隻是含著笑,眼睛亮晶晶的。屠夫把它一腳踢開了,不久它又出現在屠夫的胯下。屠夫腿上包著麻袋作為鞋襪,與淡黃的狗一個顏色。

幾隻雞,先是咯咯叫著跑開了,後來又回來了,脖子一探一探的,提心吊膽四處踏邏。但是雞這樣東西,本來就活得提心吊膽的。

以後,把大塊的肉堆在屋裏桌子上,豬頭割下來,嘴裏給它銜著自己的小尾巴。為什麽要它咬著自己的尾巴呢?使人想起小貓追自己的尾巴,那種活潑潑的傻氣的樣子,充滿了生命的快樂。

英國人宴席上的燒豬躺在盤子裏的時候,總是口銜一隻蘋果,如同小兒得餅,非常滿足似的。人們真是有奇異的幽默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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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複 悄悄話 開始時不相信張愛玲會寫出這樣地氣的文章,特意到網上搜了搜,好多都如是說,也就半信不信還是信了。信歸信,還是不能把她在情感世界裏飄來飄去的靈動與深沉與本能的憂鬱和捆在板桌上的豬聯係起來。

見過殺豬,也是在過年前,全所的人都看著活生生的豬在一陣無奈的嗥叫後終至垂下了頭。——唉,還是買肉吃吧。

文中提到的割下的豬頭要銜著自己的小尾巴,還有英國人在燒豬的嘴裏要口銜一隻蘋果,這些習俗還真不知道。

附歌太過“鬧騰”,較少配用這類的歌曲,也算是對不願死去的豬先生的一念安慰吧~)

還是在年中,總是要吃肉的,看看豬是如何成為我們的盤中餐的,也算是不負豬先生舍身成義的一個祭奠。

出國這麽多年了,過年早就淡化了,打幾個電話,不聲不響的加兩個菜,提一瓶小酒慢慢酩,摸摸腦袋,這舊的一年,就這樣過去了嗎?...

就像附歌裏唱到的,各就各位一起逛廟會吃喝玩樂擠擠暖和逗逗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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