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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說廢話》 文:梁實秋 誦:候焜
常有客過訪,我打開門,他第一句話便是:“您沒有出門?” 我當然沒有出門,如果出門,現在如何能為你啟門?那豈非是活見鬼?他說這句話也不是表訝異。人在家中乃尋常事,何驚詫之有?如果他預料我不在家才來造訪,則事必有因,發現我竟在家,更應該不露聲色,我想他說這句話,隻是脫口而出,沒有經過大腦,猶如兩人見麵不免說一句“今天天氣……”之類的話,聊勝於兩個人都繃著臉一聲不吭而已。沒有多少意義的話就是廢話。 人不能不說話,不過廢話可以少說一點。十一世紀時羅馬天主教會在法國有一派僧侶,專主苦修冥想,是聖·伯魯諾所創立,名為Carthusians,蓋因地而得名,他的基本修行方法是不說話,一年到頭地不說話。每年隻有到了將近年終的時候,特準交談一段時間,結束的時刻一到,盡管一句話尚未說完,大家立刻閉起嘴巴。明年開禁的時候,兩人談話的第一句往往是“我們上次談到……” 一年說一次話,其間準備的時光不少,廢話一定不多。 梁武帝時,達摩大師在嵩山少林寺,終日麵壁,九年之久,當然也不會隨便開口說話,這種苦修的功夫實在難能可貴。明蓮池大師《竹窗隨筆》有雲:“世間釅(yàn)醯(xī)醇(chún)醴(lǐ),藏之彌久而彌美者,皆繇[yáo]封錮牢密不泄氣故。古人雲:‘二十年不開口說話,向後佛也奈何你不得。’旨哉言乎!” 一說話就怕要泄氣,可是這一口氣憋二十年不泄,真也不易。監獄裏的重犯,常被判處獨居一室,使無說話機會,是一種懲罰。畜生沒有語言文字,但是也會發出不同的鳴聲表示不同的情意。人而不讓他說話,到了寂寞難堪的時候真想自言自語,甚至說幾句廢話也是好的。 可是有說話自由的時候,還是少說廢話為宜。“群居終日,言不及義,難矣哉!” 那便是廢話太多的意思。現代的人好像喜歡開會,一開會就不免有人“致詞”,而致詞者常常是長篇大論,直說得口燥舌幹,也不管聽者是否懨懨欲睡欠伸連連。《孔子家語》:“廟堂右階之前,有金人焉,三緘其口,而銘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 能慎言,當然於慎言之外不會多說廢話。三緘其口隻是象征,若是真的三緘其口,怎麽吃飯? 串門子閑聊天,已不是現代社會所允許的事,因為大家都忙,實在無暇閑磕牙。不過也有在閑聊的場合而還侈談本行的正經事者,這種人也討厭。最可怕的是不經預先約定而闖上門來的長舌婦或長舌男,他們可以把人家的私事當做座談的資料。某人資產若幹,月入多少,某人芳齡幾何,美容幾次,某人帷薄不修,某人似有外遇……說得津津有味,實則有傷口業的廢話而已。 文也最忌廢話。《朱子語類》裏有兩段文字: “歐公文,亦多是修改到妙處。頃有人買得他醉翁亭稿。初說滁州四麵有山,凡數十字,末後改定,隻曰‘環滁皆山也’五字而已。如尋常不經思慮,信意所作言語,亦有絕不成文理者,不知如何。” “南豐過荊襄,後山攜所作以謁之。南豐一見愛之,因留款語,適欲作一文字,事多,因托後山為之,且授以意。後山文思亦澀,窮日之力方成,僅數百言,明日以呈南豐。南豐雲:‘大略也好,隻是冗字多,不知可分略刪動否?’ 後山因請改竄。但見南豐就坐,取筆抹數處,每抹處連一兩行,便以授後山,凡削去一二百字。後山讀之,則其意尤完,因歎服,遂以為法,所以後山文字簡潔如此。” 前一段說的是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開端第一句“環滁皆山也”,不說廢話,開門見山,是從數十字中刪汰而來。後一段記的是陳後山為文數百言,由曾鞏削去一二百個冗字,而文意更為完整無瑕。凡為文者皆須知道文字須要鍛煉,簡言之,就是少說廢話。 |
朱自清在一篇短文裏寫到,一位大人物因某種禮貌關係去看屬僚朋友,落坐後兩手籠起,兩眼炯炯直看著主人,以保持威嚴,主人窘極。朱先生說,應付的方法,隻消照樣籠了手,和他對看起來,不說廢話,沉默以對。看來,有時候不說話也是一種保持尊嚴的自衛之道。
梁實秋還寫過另一篇沉默,有一回朋友來訪,肅客入座後,二人默對,不交一語,隻是一口一口的呷茶,等到茶盡三碗,客人興起告辭,自始至終沒有一句話。這種默對無言的六朝風度,隻見諸於高人,於我等俗世小民,隻怕要憋死。
魯迅也寫過,某人添丁,友人去道賀,一位奉承道,我看這孩子長相,將來一定是做大官的,主人大喜。另一位不甘落後,說到,我看這孩子臉露財氣,將來一定是賺大錢的,主人大悅。第三位見不得這些虛假的廢話,言道,這孩子長大成人後,終是要死去的。主家大怒,亂棍逐出。可見,說虛話假話廢話的,討人歡喜,說真話實話的,下場就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