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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墟〕餘秋雨/清簫

(2022-05-15 12:24:33) 下一個



《廢墟》 文:餘秋雨  誦:清簫

我詛咒廢墟,我又寄情廢墟。

廢墟吞沒了我的企盼,我的記憶。片片瓦礫散落在荒草之間,斷殘的石柱在夕陽下站立,書中的記載,童年的幻想,全在廢墟中殞滅。昔日的光榮成了嘲弄,創業的祖輩在寒風中聲聲咆哮。夜臨了,什麽沒有見過的明月苦笑一下,躲進雲層,投給廢墟一片陰影。

但是,代代層累並不是曆史。廢墟是毀滅,是葬送,是訣別,是選擇。時間的力量,理應在大地上留下痕跡;歲月的巨輪,理應在車道間輾碎凹凸。沒有廢墟就無所謂昨天,沒有昨天就無所謂今天和明天。廢墟是課本,讓我們把一門地理讀成曆史;廢墟是過程,人生就是從舊的廢墟出發,走向新的廢墟。營造之初就想到它今後的凋零,因此廢墟是歸宿;更新的營造以廢墟為基地,因此廢墟是起點。廢墟是進化的長鏈。

一位朋友告訴我,一次,他走進一個著名的廢墟,才一抬頭,已是滿目眼淚。這眼淚的成分非常複雜。是憎恨,是失落,又不完全是。廢墟表現出固執,活像一個殘疾了的悲劇英雄。廢墟昭示著滄桑,讓人偷窺到民族步履的蹣跚。廢墟是垂死老人發出的指令,使你不能不動容。

廢墟有一種形式美,把撥離大地的美轉化為皈附大地的美。再過多少年,它還會化為泥土,完全融入大地。將融未融的階段,便是廢墟。母親微笑著慫恿過兒子們的創造,又微笑著收納了這種創造。母親怕兒子們過於勞累,怕世界上過於擁塞。看到過秋天的飄飄黃葉嗎?母親怕它們冷,收入懷抱。沒有黃葉就沒有秋天,廢墟就是建築的黃葉。

人們說,黃葉的意義在於哺育春天。我說,黃葉本身也是美。

兩位朋友在我麵前爭論。一位說,他最喜歡在疏星殘月的夜間,在廢墟間獨行,或吟詩,或高唱,直到東方泛白;另一位說,有了對晨曦的期待,這種夜遊便失之於矯揉。他的習慣,是趁著殘月的微光,找一條小路悄然走回。

我呢,我比他們年長,已沒有如許豪情和精力。我隻怕,人們把所有的廢墟都統統刷新、修繕和重建。

不能設想,古羅馬的角鬥場需要重建,龐貝古城需要重建,柬埔寨的吳哥窟需要重建,瑪雅文化遺址需要重建。

這就像不能設想,遠年的古銅器需要拋光,出土的斷戟需要鍍鎳,宋版圖書需要上塑,馬王堆的漢代老太需要植皮豐胸、重施濃妝。

隻要曆史不阻斷,時間不倒退,一切都會衰老。老就老了吧,安詳地交給世界一副慈祥美。假飾天真是最殘酷的自我糟踐。沒有皺紋的祖母是可怕的,沒有白發的老者是讓人遺憾的。沒有廢墟的人生太累了,沒有廢墟的大地太擠了,掩蓋廢墟的舉動太偽詐了。

還曆史以真實,還生命以過程。

——這就是人類的大明智。

當然,並非所有的廢墟都值得留存。否則地球將會傷痕斑斑。廢墟是古代派往現代的使節,經過曆史君王的挑剔和篩選。廢墟是祖輩曾經發動過的壯舉,會聚著當時當地的力量和精粹。碎成粉的遺址也不是廢墟,廢墟中應有曆史最強勁的韌帶。廢墟能提供破讀的可能,廢墟散發著讓人留連盤桓的磁力。是的,廢墟是一個磁場,一極古代,一極現代,心靈的羅盤在這裏感應強烈。失去了磁力就失去了廢墟的生命,它很快就會被人們淘汰。

並非所有的修繕都屬於荒唐。小心翼翼地清理,不露痕跡地加固,再苦心設計,讓它既保持原貌又便於觀看。這種勞作,是對廢墟的恩惠,全部勞作的終點,是使它更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廢墟,一個人人都願意憑吊的廢墟。修繕,總意味著一定程度的損失。把損壞降到最低度,是一切真正的廢墟修繕家的夙願。也並非所有的重建都需要否定。如果連廢墟也沒有了,重建一個來實現現代人吞古納今的宏誌,那又何妨。但是,那隻是現代建築家的古典風格,沿用一個古名,出於幽默。黃鶴樓重建了,可以裝電梯;阿房宮若重建,可以作賓館;滕王閣若重建,可以辟商場。這與曆史,幹係不大。如果既有廢墟,又要重建,那麽,我建議,千萬保留廢墟,傍鄰重建。在廢墟上開推土機,讓人心痛。

不管是修繕還是重建,對廢墟來說,要義在於保存。圓明園廢墟是北京城最有曆史感的文化遺跡之一,如果把它完全鏟平,造一座嶄新的圓明園,多麽得不償失。大清王朝不見了,熊熊火光不見了,民族的鬱忿不見了,曆史的感悟不見了,抹去了昨夜的故事,去收拾前夜的殘夢。但是,收拾來的又不是前夜殘夢,隻是今日的遊戲。

中國曆來缺少廢墟文化。廢墟二字,在中文中讓人心驚肉跳。

或者是冬烘氣十足地懷古,或者是實用主義地趨時。懷古者隻想以古代今,趨時者隻想以今滅古。結果,兩相殺伐,兩敗俱傷,既斫傷了曆史,又砍折了現代。鮮血淋淋,傷痕累累,偌大一個民族,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在中國人心中留下一些空隙吧!讓古代留幾個腳印在現代,讓現代心平氣和地逼視著古代。廢墟不值得羞愧,廢墟不必要遮蓋,我們太擅長遮蓋。

中國曆史充滿了悲劇,但中國人怕看真正的悲劇。最終都有一個大團圓,以博得情緒的安慰,心理的滿足。唯有屈原不想大團圓,杜甫不想大團圓,曹雪芹不想大團圓,孔尚任不想大團圓,魯迅不想大團圓,白先勇不想大團圓。他們保存了廢墟,淨化了悲劇,於是也就出現了一種真正深沉的文學。

沒有悲劇就沒有悲壯,沒有悲壯就沒有崇高。雪峰是偉大的,因為滿坡掩埋著登山者的遺體;大海是偉大的,因為處處漂浮著船楫的殘骸;登月是偉大的,因為有“挑戰者號”的隕落;人生是偉大的,因為有白發,有訣別,有無可奈何的失落。古希臘傍海而居,無數向往彼岸的勇士在狂波間前仆後繼,於是有了光耀百世的希臘悲劇。

誠懇坦然地承認奮鬥後的失敗,成功後的失落,我們隻會更沉著。中國人若要變得大氣,不能再把所有的廢墟驅逐。

廢墟的留存,是現代人文明的象征。

廢墟,輝映著現代人的自信。

廢墟不會阻遏街市,妨礙前進。現代人目光深邃,知道自己站在曆史的第幾級台階。他不會妄想自己腳下是一個拔地而起的高台。因此,他樂於看看身前身後的所有台階。

是現代的曆史哲學點化了廢墟,而曆史哲學也需要尋找素材。隻有在現代的喧囂中,廢墟的寧靜才有力度;隻有在現代人的沉思中,廢墟才能上升為寓言。

因此,古代的廢墟,實在是一種現代構建。

現代,不僅僅是一截時間。現代是寬容,現代是氣度,現代是遼闊,現代是浩瀚。

我們,挾帶著廢墟走向現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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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51t 回複 悄悄話 廢墟,一個聽起來帶點落魂失魄的詞,其實,我們每個人不都是從廢墟中走來,然後呢,掙紮,奮鬥,流浪,最終又走向廢墟。

把年少時的夢想一個一個的埋進廢墟,然後,又時不時的挖出來,包裝成新的泡泡,牽著這些泡泡在月光下奔跑,去到下一個廢墟。

看鄉村愛情裏的劉能,老是坐在葡萄架下的搖椅裏搖啊搖,搖些個啥呢?當然是年輕時的泡泡,那時節怎麽就沒和謝大腳再多嘮一會兒呢?...咳,再多嘮又能咋樣,還不是又一個——廢——噓!...

有一首歌,唱的是——趕墟呢呢個呢,就是把人生像趕鴨子似的,趕向下一個墟。到了哪個墟,就說該說的話,做該做的事,不能硬幹,薑文說,60歲的劉曉慶硬是要和30歲的範冰冰比美,不是找死,就是割肉。這就是超出了該墟裏該做的事。硬要把時光從這個墟裏強拉回到那個墟裏,哪能不頭碰淚崩呢!

人當得弄明白,人生的境界不是天天幸福,而是天天不煩,從那個墟裏安靜的走出來,平心的走進這個墟,隻要是不煩,那就是活得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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