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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魯迅/李立宏

(2021-09-16 04:51:55) 下一個



《孔乙己》 文:魯迅  誦:李立宏

魯鎮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櫃台,櫃裏麵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碗要漲到十文,——靠櫃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隻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麵隔壁的房子裏,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鎮口的鹹亨酒店裏當夥計,掌櫃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就在外麵做點事罷。外麵的短衣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黃酒從壇子裏舀出,看過壺子底裏有水沒有,又親看將壺子放在熱水裏,然後放心:在這嚴重監督下,羼水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櫃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麵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溫酒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台裏,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麽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掌櫃是一副凶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隻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孔,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上大人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裏,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 他不回答,對櫃裏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便排出九文大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 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麽這樣憑空汙人清白……” “什麽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何家的書,吊著打。” 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麽?” 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麽“君子固窮”,什麽“者乎”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裏談論,孔乙己原來也讀過書,但終於沒有進學,又不會營生;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寫得一筆好字,便替人家抄抄書,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喝懶做。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書籍紙張筆硯,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抄書的人也沒有了。孔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竊的事。但他在我們店裏,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過半碗酒,漲紅的臉色漸漸複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真認識字麽?” 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 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裏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櫃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櫃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隻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書麽?” 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 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麽?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孔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該記著。將來做掌櫃的時候,寫賬要用。” 我暗想我和掌櫃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們掌櫃也從不將茴香豆上賬;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草頭底下一個來回的回字麽?” 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台,點頭說,“對呀對呀!……回字有四樣寫法,你知道麽?” 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孔乙己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櫃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歎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居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茴香豆吃,一人一顆。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孔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 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於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裏走散了。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麽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櫃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粉板,忽然說,“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錢呢!” 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酒的人說道,“他怎麽會來?……他打折了腿了。” 掌櫃說,“哦!” “他總仍舊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偷到丁舉人家裏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麽?” “後來怎麽樣?” “怎麽樣?先寫服辯,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後來呢?” “後來打折了腿了。” “打折了怎樣呢?” “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 掌櫃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溫一碗酒。” 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櫃台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下麵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溫一碗酒。” 掌櫃也伸出頭去,一麵說,“孔乙己麽?你還欠十九個錢呢!” 孔乙己很頹唐的仰麵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酒要好。” 掌櫃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偷了東西了!” 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偷,怎麽會打斷腿?” 孔乙己低聲說道,“跌斷,跌,跌……” 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櫃,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櫃都笑了。我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裏摸出四文大錢,放在我手裏,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年關,掌櫃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 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 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

寫於一九一八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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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秋水天長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51t' 的評論 :
大白兔奶糖,我在華人超市裏買過,就是回味一下兒時的味道:)印象深的還有大大泡泡糖,現在市麵上也看不到了~~~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秋水天長' 的評論 :
謝謝秋水來聽讀。人的記憶是很奇怪的,大幾十年過去了,童年的記憶仍是起起伏伏。

劉昊霖唱的兒時,提到大白兔奶糖,那時可是稀罕物,有了上海大白兔的夥伴,一次也隻能拿出一兩顆,沒法分享,夥伴們就等著他吃下糖,然後去搶那糖紙,得到糖紙的人,輕輕的把糖紙撫平,夾在書裏麵,第二天打開書,一股奶香味.... 嗬嗬,“放學路打鬧嘻嘻哈,田埂間流水嘩啦啦,我們就一天天長大....”
秋水天長 回複 悄悄話 我隻記得了“多乎哉?不多也。”:)謝謝51兄重溫經典!
讀了51兄的隨想,那時的孩子活得自在簡單。返璞歸真,我也是人到中年後才有了的體會,簡單一些,純粹一些。越簡單越快樂:)
51t 回複 悄悄話 這篇文章裏的經典名句,是我們童年少年時代經常引用的。

我曾經提到過,中學時讀過一些世界名著,那是去一個朋友家借閱的,他家的這些書,從父輩那裏承襲的可能性不大,我們幾個狐朋狗友私下裏議論,估摸著這些書是“偷”來的。可也隻是私下裏談談,馬上有人搬出孔乙己的經典,孔乙己教導我們,竊書不能算偷。是啊,書是給人看的,與其鎖在書架上高高在上,不如下到我們手中,輪流著轉。所以,糖有偷的,餅幹有偷的,甚至錢也有偷的,可書是論不到偷的,“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麽?”

我們住的是機關宿舍大樓,樓下有一個大廳,樓裏的小夥伴們下午放學後都喜歡到大廳裏聚聚,說說笑笑,一個重要的節目是分享從家裏拿來的零食,也就是些餅幹糖果之類的。帶來食物的人走到一位麵前,來,給你。走到另一位麵前,給你。分發食物的和得到食物的都高興,大家哈哈一笑,吃了起來。有來晚了的,就要去掏那位的口袋,那位捂住口袋,學著孔乙己的樣子,不多了,不多了,多乎哉?不多也。大家都哄笑起來。

那時的孩子,沒有什麽害人鑽營的心機,活得自在簡單。能吃到什麽東西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拿來給我,我能拿來給你,分享給人帶來快樂。人哪,不能長大,長大了,就不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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