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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魯迅/Tony

(2021-09-11 19:06:54) 下一個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文:魯迅  誦:Tony

我家的後麵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現在是早已並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確鑿隻有一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裏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雲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雲霄裏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牆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裏低唱,蟋蟀們在這裏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後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擁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於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牆,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像人樣。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

長的草裏是不去的,因為相傳這園裏有一條很大的赤練蛇。

長媽媽曾經講給我一個故事聽:先前,有一個讀書人住在古廟裏用功,晚間,在院子裏納涼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答應著,四麵看時,卻見一個美女的臉露在牆頭上,向他一笑,隱去了。他很高興;但竟給那走來夜談的老和尚識破了機關。說他臉上有些妖氣,一定遇見 “ 美女蛇 ” 了;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喚人名,倘一答應,夜間便要來吃這人的肉的。他自然嚇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卻道無妨,給他一個小盒子,說隻要放在枕邊,便可高枕而臥。他雖然照樣辦,卻總是睡不著,――當然睡不著的。到半夜,果然來了,沙沙沙!門外像是風雨聲。他正抖作一團時,卻聽得豁的一聲,一道金光從枕邊飛出,外麵便什麽聲音也沒有了,那金光也就飛回來,斂在盒子裏。後來呢?後來,老和尚說,這是飛蜈蚣,它能吸蛇的腦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結末的教訓是:所以倘有陌生的聲音叫你的名字,你萬不可答應他。

這故事很使我覺得做人之險,夏夜乘涼,往往有些擔心,不敢去看牆上,而且極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樣的飛蜈蚣。走到百草園的草叢旁邊時,也常常這樣想。但直到現在,總還是沒有得到,但也沒有遇見過赤練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聲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園比較的無味;雪一下,可就兩樣了。拍雪人(將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羅漢需要人們鑒賞,這是荒園,人跡罕至,所以不相宜,隻好來捕鳥。薄薄的雪,是不行的;總須積雪蓋了地麵一兩天,鳥雀們久已無處覓食的時候才好。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麵,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麵大的竹篩來,下麵撒些秕穀,棒上係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著,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竹篩底下的時候,將繩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頰的 “ 張飛鳥 ” ,性子很躁,養不過夜的。

這是閏土的父親所傳授的方法,我卻不大能用。明明見它們進去了,拉了繩,跑去一看,卻什麽都沒有,費了半天力,捉住的不過三四隻。閏土的父親是小半天便能捕獲幾十隻,裝在叉袋裏叫著撞著的。我曾經問他得失的緣由,他隻靜靜地笑道:你太性急,來不及等它走到中間去。

我不知道為什麽家裏的人要將我送進書塾裏去了,而且還是全城中稱為最嚴厲的書塾。也許是因為拔何首烏毀了泥牆罷,也許是因為將磚頭拋到間壁的梁家去了罷,也許是因為站在石井欄上跳下來罷,……都無從知道。總而言之:我將不能常到百草園了。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出門向東,不上半裏,走過一道石橋,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從一扇黑油的竹門進去,第三間是書房。中間掛著一塊扁道:三味書屋;扁下麵是一幅畫,畫著一隻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著那扁和鹿行禮。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禮時,先生便和藹地在一旁答禮。他是一個高而瘦的老人,須發都花白了,還戴著大眼鏡。我對他很恭敬,因為我早聽到,他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

不知從那裏聽來的,東方朔也很淵博,他認識一種蟲,名曰 “ 怪哉 ” ,冤氣所化,用酒一澆,就消釋了。我很想詳細地知道這故事,但阿長是不知道的,因為她畢竟不淵博。現在得到機會了,可以問先生。

“先生,‘ 怪哉 ' 這蟲,是怎麽一回事?…… ” 我上了生書,將要退下來的時候,趕忙問。

“不知道!” 他似乎很不高興,臉上還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學生是不應該問這些事的,隻要讀書,因為他是淵博的宿儒,決不至於不知道,所謂不知道者,乃是不願意說。年紀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見過好幾回了。

我就隻讀書,正午習字,晚上對課。先生最初這幾天對我很嚴厲,後來卻好起來了,不過給我讀的書漸漸加多,對課也漸漸地加上字去,從三言到五言,終於到七言。

三味書屋後麵也有一個園,雖然小,但在那裏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臘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樹上尋蟬蛻。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蒼蠅喂螞蟻,靜悄悄地沒有聲音。然而同窗們到園裏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書房裏便大叫起來:

“人都到那裏去了?”

人們便一個一個陸續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則,但也不常用,普通總不過瞪幾眼,大聲道:

“讀書!”

於是大家放開喉嚨讀一陣書,真是人聲鼎沸。有念“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 “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的,有念“上九潛龍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書。後來,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靜下去了,隻有他還大聲朗讀著:

“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這是極好的文章,因為讀到這裏,他總是微笑起來,而且將頭仰起,搖著,向後麵拗過去,拗過去。

先生讀書入神的時候,於我們是很相宜的。有幾個便用紙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戲。我是畫畫兒,用一種叫作“荊川紙”的,蒙在小說的繡像上一個個描下來,像習字時候的影寫一樣。讀的書多起來,畫的畫也多起來;書沒有讀成,畫的成績卻不少了,最成片斷的是《蕩寇誌》和《西遊記》的繡像,都有一大本。後來,因為要錢用,賣給一個有錢的同窗了。他的父親是開錫箔店的;聽說現在自己已經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紳士的地位了。這東西早已沒有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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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秋水天長' 的評論 :
謝謝秋水留言。讀魯迅的文章,總會有一種深深的觸動。魯迅對於百草園和三味書屋的繪聲繪色的描述,今天讀來,還是有一種親切感。時代不同了,讀書不一樣了,那種對枯燥讀書的不喜歡,卻是古今相通的。不過,我們也是在這種“枯燥”中長大的~:)
秋水天長 回複 悄悄話 聽到鳥語鶯鶯就好像聞到百草園的花草香了:)現在聽來,就跟重讀魯迅的《故鄉》一樣,懷舊感,更有一番親切,溫馨,聽得心裏就是一個舒服,熨帖。
歌曲選得真好,美的令人落淚~~~
51t 回複 悄悄話 發帖時是用的李立宏的朗誦版本,貼出後聽了幾遍,背景音樂太過“鬧騰”。這也是好些朗誦名家的通病,既是專業配音演員,朗誦自是精彩的,可有些時候背景音樂處理不好,太過“響亮”,往往影響聽讀,實覺憾矣。今天便換了另一版本。

這篇文章,應該還是在中學時讀過的,現在聽來,別有一番風味。人人的回憶裏都會有一個百草園,那些花哪草哪,還有瓜果菜蔬,還有牆邊角落的蟲子們,都是孩童時代的“玩伴”,那時的我們,沒有什麽玩具,在樓旁菜園裏,一呆就是老半天。用竹篩捉麻雀的事,我們也幹過,原來這“捉麻雀”法,還是閏土的父親那一代傳下來的~)

至於書屋,時代進步了,小孩子不需去到那昏暗閉塞的堂屋裏,背誦“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訓條,上課是在寬敞明亮的教室,老師們都年輕,不是須發花白的老先生了。始終困惑的是,那時的應試,不管你是否會算數,也不須知道牛頓定律,隻要會寫一篇“策論”,把那些顛七倒八說了半天等於沒說的文字寫滿幾張紙,應試的人關在一個小屋裏,木柵欄門鎖著,看不到裏麵的情形,但寫到得意處,自會搖頭晃腦,“將頭仰起,搖著,向後麵拗過去,拗過去”,那是對自己胡說八道的得意,也是考上狀元就能娶上公主的夢想。就像現今那些所謂的歌手,把唱歌變成了嘶吼,非要吼得天花板震動,吊燈搖晃,麥克風流淚,錄音機哭泣,就像那首詩裏所寫的:嚇得滿場的觀眾四散奔跑,隻剩下空空的坐椅劈劈啪啪的晃搖。。~)不過細細一想,也有道理。在如今這個眾生麻木的世界,不來點大大的震動搖晃,哪能把沉睡的人們喚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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