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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文字〕馮驥才/Tony

(2021-06-25 18:13:29) 下一個



《水墨文字》 文:馮驥才  誦:Tony



兀自飛行的鳥兒常常會令我感動。

在綿綿細雨中的峨眉山穀,我看見過一隻黑色的孤鳥。它用力扇動著又濕又沉的翅膀,撥開濃重的雨霧和疊積的煙靄,艱難卻直線地飛行著。我想,它這樣飛,一定有著非同尋常的目的。它是一隻遲歸的鳥兒?迷途的鳥兒?它為了保護巢中的雛鳥還是尋覓丟失的夥伴?它扇動的翅膀,緩慢、有力、富於節奏,好像慢鏡頭裏的飛鳥。它身體疲憊而內心頑強。它像一個昂揚而閃亮的音符在低調的旋律中穿行。

我心裏忽然湧出一些片段的感覺,一種類似的感覺;那種身體勞頓不堪而內心的火猶然熊熊不息的感覺。

後來我把這隻鳥,畫在我的一幅畫中。

所以我說,繪畫是借用最自然的事物來表達最人為的內涵。這也正是文人畫的首要的本性。



畫又是畫家作畫時的“心電圖”。畫中的線全是一種心跡。因為,惟有線條才是直抒胸臆的。

心有柔情,線則纏綿;心有怒氣,線也發狂。心靜如水時,一條線從筆尖輕輕吐出,如蠶吐絲,又如一串清幽的音色流出短笛。可是你有情勃發,似風驟至,不用你去想怎樣運腕操筆,一時間,線條裏的情感、力度,乃至速度全發生了變化。

為此,我最愛畫樹畫枝。

在畫家眼裏樹枝全是線條;在文人眼裏,樹枝無不帶著情感。

樹枝千姿萬態,皆能依情而變。樹枝可仰,可俯,可疏,可繁,可爭,可倚;惟此,它或軒昂,或憂鬱,或激奮,或適然,或堅韌,或依戀……我畫一大片木葉凋零而傾倒於泥濘中的樹木時,竟然落下淚來。而每一筆斜拖而下的長長的線,都是這種傷感的一次宣泄與加深,以致我竟不知最初緣何動筆。

至於畫中的樹,我常常把它們當作一個個人物。它們或是一大片肅然站在那裏,莊重而陰沉,氣勢逼人;或是七零八落,有姿有態,各不相同,帶著各自不同的心情。有一次,我從畫麵的森林中發現一棵婆娑而輕盈的小白樺樹。它嬌小,寧靜,含蓄;那葉子稀少的樹冠是薄薄的農衫。作畫時我並沒有著意地刻畫它。但此時,它仿佛從森林中走出來了。我忽然很想把一直藏在心裏的一個少女寫出來。



繪畫如同文學一樣,作品完成後往往與最初的想像全然不同。作品隻是創作過程的結果。而這個過程卻充滿快感,其樂無窮。這快感包括抒發、宣泄、發現、深化與升華。

繪畫比起文學有更多的變數。因為,吸水性極強的宣紙與含著或濃或淡水墨的毛筆接觸時,充滿了意外與偶然。它在控製之中顯露光彩,在控製之外卻會出現神奇。在筆鋒掃過的地方,本應該浮現出一片沉睡在晨霧中的遠灘,可是感覺上卻像陽光下搖曳的亮閃閃的荻花,或是一抹在空中散步的閑雲。有時筆中的水墨過多過濃,天上的雲向下流散,壓向大地山川,慢慢地將山頂峰尖黑壓壓地吞沒。它叫我感受到,這是天空對大地驚人的愛!但在動筆之前,並無如此的想像。到底是什麽,把我們曾經有過的感受喚起與激發?

是繪畫的偶然性。

然而,繪畫的偶然必須與我們的心靈碰撞才會轉化為一種獨特的畫麵。

繪畫過程中總是充滿了不斷的偶然,忽而出現,忽而消失。就像我們寫作中那些想像的明滅,都是一種偶然。感受這種偶然是我們的心靈。將這種偶然變為必然的,是我們敏感又敏銳的心靈。

因為我們是寫作人,我們有著過於敏感的內心。我們的心還積攢著龐雜無窮的人生感受。我們無意中的記憶遠遠多於有意的記憶,深藏心中人生的積累永遠大於寫在稿紙上的有限的素材。但這些記憶無形地擁滿心中,日積月累,重重疊疊,誰知道哪一片意外形態的水墨,會勾出一串曾經牽腸掛肚的昨天?

然而,一旦我們捕捉到一個千載難逢的偶然,繪畫的工作就是抓住它不放,將它定格,然後去確定它、加強它、深化它。一句話:

藝術就是將瞬間化為永恒。



純畫家的作畫對象是他人;文人———也就是寫作人,作畫對象主要是自己,麵對自己和滿足自己。寫作人作畫首先是一種自言自語、自我陶醉和自我感動。

因此,寫作人的繪畫追求精神與情感的感染力;純畫家的繪畫崇尚視覺與審美的衝擊力。

純畫家追求技術效果和形式感,寫作人則把繪畫作為一種心靈工具。



一陣急雨沙沙之聲落在紙上。那是我灑落在紙上的水墨。江中的小舟很快就被這陣濛濛雨霧所遮翳。隻有桅杆似隱似現。不能叫這雨過密過緊,吞沒一切。於是,一支蘸足清水的羊毫大筆揮去,如一陣風,掀起雨幕的一角,將另一隻扁舟清晰地顯露出來,連那個頭頂竹笠、佇立船頭的艄公也看得分外真切。一種混沌中片刻的清明,昏沉裏瞬息的清醒。可是,跟著我又將一陣急雨似淋漓的水墨灑落紙上,將這扁舟的船尾遮蔽起來,隻留下這瞬息顯現的船頭與艄公。

我作畫的過程就象我上邊文字所敘述的過程。我追求這個過程的一切最終全都保留在畫麵上,並在畫麵上能夠體驗到,這就是可敘述性。

寫作的敘述是線性的,過程性的,一字一句,不斷加入細節,逐步深化。

這裏,我的《樹後邊是太陽》正是這樣:大雪後的山野一片潔白,絕無人跡。如果沒有陽光,一定寒冽又寂寥。然而,太陽並非沒有隱遁,它就在樹林的後邊。雖然看不見它燦爛奪目的本身,但它無比強烈的光芒卻穿過樹幹與枝椏,照射過來,巨大的樹影無際無涯地展開,一下子鋪滿了遼闊的雪原。

於是,一種文學性質需要說明白。就是我這裏所說的敘述性。它不屬於詩,而屬於散文。那麽繪畫的可敘述也就是繪畫的散文化。



最能寄情寓意的是大自然的事物。

比如前邊所說樹枝的線條可以直接抒發情緒。

再比如,這種種情緒還可以注入流水。無論它激揚、傾瀉、奔流,還是流淌、潺緩、波瀾不驚,全是一時的心緒。一瀉萬裏如同浩蕩的胸襟;驟然的狂波好像突變的心境;細碎的漣漪中夾雜著多少放不下的愁思?

至於光。它能使一切事物變得充滿生命感。哪怕是逆光中的炊煙。一切逆光的樹葉都勝於豔麗的花。這原因,恐怕還是因為一切生命都受惠於太陽。生命的一切物質含著陽光的因子。比如我們迎著太陽閉上眼,便會發現被太陽照透的眼皮裏那種血色,通紅透明,其美無比。

還有秋天的事物。一年四季裏,唯有秋天是寫不盡也畫不盡的。春之萌動與銳氣,夏之蓬勃與繁華,冬之蕭瑟與寂寥,其實也都包括在秋天裏。秋天的前一半銜接著夏天,後一半融入冬天。它本身又是大自然最豐饒的成熟期。故此,秋的本質是矛盾又斑斕、無望與超逸、繁華而短促、傷感而自足。

寫作人的心境總是百感交集的。比起單純的情境,他們一定更喜歡惟秋天才有的蕭疏的靜寂,溫柔的激蕩,甜蜜的憂傷,以及放達又優美的苦澀。

能夠把一切人生的苦楚都化為一種美的隻有藝術。

在秋天裏,我喜歡蘆花。這種在荒灘野水中開放的花,是大自然開得最遲的野花。它銀白色的花猶如人老了的白發。它象征著大自然一輪生命的衰老嗎?如果沒有染發劑,人間一定處處皆蘆花。它生在細細的葦稈的上端,在日漸寒冽的風裏不停地搖曳。然而,從來沒有一根蘆葦荻花是被寒風吹倒吹落的!還有,在漫長的夏天裏,它從不開花,任憑人們漠視它,把它隻當作大自然的芸芸眾生,當作水邊普普通通的野草。它卻不在乎人們怎麽看它,一直要等到百木凋零的深秋,才噴放出那穗樣的毛茸茸的花來。沒有任何花朵與它爭豔。不,本來它的天性就是與世無爭的。它無限的輕柔,也無限的灑脫。雖然它不停地在風中搖動,但每一個姿態都自在、隨意,絕不矯情,也不搔首弄姿。尤其在陽光的照耀下,它那麽奪目和聖潔!我敢說,沒有一種花能比它更飄灑、自由、多情,以及這般極致的美!也沒有一種花比它更堅韌與頑強。它從不取悅於人,也從不凋謝摧折。直到河水封凍,它依然挺立在荒野上。它最終是被寒風一點點撕碎的。

在這永無定態的花穗與飄逸自由的莖葉中,我能獲得多少人生的啟示與人生的共鳴?



繪畫的語言是可視的。

繪畫的語言有兩種。一是形式的,一是技術的。中國人叫作筆墨;現代人叫作水墨。

我更看重筆墨這種語言。

筆作用於紙,無論輕重緩急;墨作用於紙,無論濃淡濕枯——都是心情使然。

筆的老辣是心靈的枯澀;墨的溶化是情感的舒展。筆的輕淡是一種懷想;墨的濃重是一種撞擊。故此,再好的肌理美如果不能碰響心裏事物,我也會將它拒之於畫外。

文學表達含混的事物,需要準確與清晰的語言;繪畫表達含混的事物,卻需要同樣含混的筆墨。含混是一種視覺美,也是我們常在的一種心境。它曖昧、未明、無盡、囁嚅,富於想象。如果寫作人作畫,便一定會醉心般地身陷其中。



我習慣寫散文時,放一些與文章同種氣質的音樂作背景。

那天,我在寫一隻擱淺於湖邊的棄船在苦苦期待著潮汐。忽然,耳邊聽到潮汐之聲驟起。當然這是音樂之聲。是拉赫馬尼諾夫的音樂吧!我看到一排排長長的深色的潮水迎麵而來,它們卷著雪白的浪花,來自天邊,其速何疾!一排湧過,又一排上來,向著擱淺的小船愈來愈近。雨點般的水點濺在幹枯的船板上。揚起的浪頭像伸過來的透明而急切的手。音樂的旋律一層層如潮地拍打在我的心上。我緊張地捏著筆杆,心裏激動不已,卻不知該怎麽寫。

突然,我一推書桌,去到畫室。我知道現在繪畫已經是我最好的方式。

我把白宣紙像月光一樣鋪在畫案上,滿滿地刷上清水。然後,用一支水墨大筆來回幾筆,墨色神奇地洇開,頓時烏雲滿紙。跟著大筆落入水盂,筆中的餘墨在盂中的清水裏像煙一樣地散開。我將一筆極淡的花青又窄又長地抹上去,讓陰雲之間留下一隙天空。隨即另操起一支兼毫的長鋒,重墨枯筆,撚動筆管,在烏雲壓迫下畫出一排排翻滾而來的潮汐……筆中的水墨不時地飛濺到桌上手背上;筆杆碰在盆子碟子上叮當有聲。我已經進入繪畫之中了。

待我畫完這幅《久待》,麵對畫麵,尚覺滿意,但總覺還有什麽東西深藏畫中。沉默的畫麵是無法把這東西“說”出來的。我著意地去想,不覺拿起鋼筆,順手把一句話寫在稿紙上:

“人生的大部分時間就像釣者那樣守著一種美麗的空想。” 跟著,我就寫了下去:

“期望沒有句號。”

“美好的人生是始終堅守著最初的理想。”

“真正的愛情是始終恪守著最初的誓言。”

“愛比被愛幸福。”

於是,我又返回到文學中來。

我經常往返在文學與繪畫之間,然而這是一種甜蜜的往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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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複 悄悄話 馮驥才是作家,又是畫家,兩個都是家了,所以可以自由地在文學與繪畫之間甜蜜的往返。老馮寫了個集子,俗人奇事,我等人固是俗人,可事卻不奇,故此上不了榜,隻能在俗人俗事的邊兒上呆著。

我打小美術課的成績就不好,總是在及格的線上漫遊。有一次靜物寫生,突然的就神靈相助,畫的還不錯,老師像鬼子進村樣的滿教室轉悠。不知怎的看見了我的大作,歎了一聲,進步不小啊,拿起我的畫紙示眾。當其時我還有點得意,這做學生呐,領先的課程就算考了個100分也不會有欣喜之情,落後的課程,老師誇讚幾句這尾巴就往上翹幾翹。可也就是五分鍾的得意,五分鍾以後呢,明天呢,下一次美術課呢,就又是畫狗不像狗畫貓不是貓了。

我有一個同班同學,特會畫,他還出版了連環畫,正規出版社出版的。我有時閑得慌,就去他那裏看他畫,他也有畫政治宣傳畫,他說,看我畫個美女。幾筆下去,就窈窕美女了。他說,來給她穿上衣服。畫筆在調色板上胡塗一番,衣服就穿上了。他說,太瘦了,不像工農兵,一分鍾給增個肥,長辮改成短發,工農兵的大嫂就在畫布上衝著我們笑了。

會畫畫的把魚蝦鱉蟹水墨進畫裏,會寫文的把嘎蹦脆的文字夾進書脊裏,再去到七彩雲南點一個緬甸火鍋(剛看了一個美食節目),把那些嘎蹦脆下到火鍋湯裏煮著,把那些活鮮香放到火鍋頭上烤著,再來一杯冰鎮椰奶,嗬,這冰火三重天,舌尖上的水墨之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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