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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形的父親〕子魚/Bobo

(2021-06-18 17:27:27) 下一個



《隱形的父親》 文:子魚  誦:Bobo

1

三十七年前,光棍漢長江在外做工回來,在村口的大柳樹下歇腳,剛卷著一顆煙還沒抽,就聽見一聲嬰兒啼哭,他轉過去一看,一個小行李卷兒斜斜擺在柳樹下,蠕蠕動著,他打開小行李卷兒,一個皺巴巴的小臉露了出來,小臉上的小嘴兒向兩邊撕扯著,一聲一聲發出貓一般的叫聲。

“呦,是個小孩兒!”

他抱起來,本能地往下看,掀開裹著屁股的紅尿布,一隻小雞雞跟個鼻涕蟲一樣耷拉在兩腿之間。

“還是個男孩兒!”

他顧不得抽煙了,匆匆卷上小被子就回了家門。

2

暮色四合,長江的破落小院兒在清冷的月光下更顯微寒,窗子上的紙,十停有七停是破的,月光穿著窗格鑽進來,屋子裏一片清輝,他用自己的被子給孩子萎了個窩,他那個破被子,薄的對著光都能透亮。把孩子放在被子裏,孩子竟甜甜地睡著了。

他趁這個機會去給自己弄飯,糙渣的玉米糊糊,很快散發出新茬糧食特有的清香,孩子一會兒就醒了,在他的破被子上彈著腿哭,他趕緊過去看,原來是孩子把被子尿了,他沒有新尿布給孩子換,就把自己的一個秋褲剪了兜在孩子屁股上,孩子還是掙著臉哭,他想起來可能是餓了。

他把自己的玉米糊糊拿來,撇出上麵的一層粥油,把粥油放到另一個碗裏,用筷子蘸著一點一點往孩子嘴裏送,孩子的小嘴碰著食物,貪婪地吸吮著。

他樂了,這是他活了四十年,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另一個生命。他那麽鮮活,那麽柔軟,帶著熱氣。

他沒喂過孩子,他是老光棍,四十歲了,連媳婦都沒娶過,更不懂得如何伺弄孩子,但他見過自己的弟媳婦弄孩子。

孩子吃上了食物,得到了極大滿足,惺惺地睜開了小眼。

這孩子實在算不得一個漂亮的孩子,眼睛細小,嵌在一個狹窄的腦門上,顯著很不大氣,鼻子也小,兩頰又長得很舒展,顴骨又高突著,小小的鼻子孤零零立在那片開闊地中間,顯得又挺空落,到了下半部分又擰巴了,下巴挺窄,一個嘴蠻大,一裂就咧到下巴邊兒,下巴全被嘴占去了。

但是天下的孩子沒有不可愛的,他在月光下瞪著一雙晶晶亮的小眼睛看長江,長江的心像被漲潮的海水輕打的沙灘。

看著這個孩子的小臉,他才有功夫思考這孩子的來曆問題。

是個男孩,斷然不是重男輕女家庭扔出來的多餘貨,這種家庭生個帶把兒的,恨不得拿金籬笆圍上,那就一定是個私生子,男孩兒,隻有私生子才會往外丟。

他抱著這孩子與之四目相對,開始思考下一個嚴肅問題,這孩子該怎麽辦?

他這個光棍漢,每天靠出去給人做小工維持生計,家裏連個女人都沒有,根本沒辦法養這個孩子。

說起長江身世,挺可憐的,他家窮,小時候上山砍柴摔下懸崖,摔下來,跛了腳,就一直沒人肯給他作媳婦。他幫著父母給兄弟長海娶了媳婦,但他那個兄弟媳婦,自私刻薄,刁蠻厲害,連她自己的女兒都不愛,怎會善待一個撿來的孩子?她眼裏隻有她那兒子,侄女連個雞蛋都吃不上。

他要是有個女人就好了,他從來沒像此刻一樣渴望一個女人,可這猛孤丁的,上哪去找個女人呢?

他想這要是個能跑的半大小子就好了,他去做工的時候可以帶著,可惜不是,這是個需要從生命的初始階段就被人伺弄的小人兒。

他是真想留下這個孩子啊,可是不行,那就隻能把他送人了。

送給誰好呢?

他把村裏的人從頭到尾捋了一遍,發現沒有合適的,家家都有孩子,沒有人家缺孩子。

他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村裏的江忠實家,原本有一個兒子,長到十歲那年在大河裏遊泳淹死了,隻剩了個三歲的女兒。

這夫妻自打兒子死後就一蹶不振,女人病病歪歪的,總帶著淚意,江忠實也頹,很少說話,日子過得也窮,跟他一樣做點小工。

那也總比他這連個女人都沒有的強,就送給他家吧,沒有更好的選擇了,他們應該肯善待這個孩子。

思想至此,他已經心裏安定了,再一低頭,發現那孩子已在自己懷裏沉沉睡去,細細的眼睛閉著,嘴也閉著,一呼一吸,沒一點聲息。

他不敢睡,在炕上一直坐著,月亮升上中天,他就那麽瞅著這個孩子,孩子的身體變得暖暖的,那暖意直接傳到他的身上,他覺得好舒服,然後他靠著牆睡著了。

天蒙蒙亮,孩子還在他懷裏酣睡,他得送他走了,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這個孩子的來曆,必須在江家開門前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到他們門口,再晚點,就不行了。

他忽然變得很舍不得,這一夜,倆人彼此依偎,像是有種微妙的情愫在兩個人之間暗暗滋生,他試著小聲把這孩子叫了聲“兒子”,然後發現自己嚇了一跳。

他這輩子沒喊出過這麽動聽的字眼兒,“兒子啊!”

可是還得送走。

踏著微熹的晨光,他出了家門,躡手躡腳走到江家門口,江家的破木門,是青灰色的,那是木頭經年久曬呈現的灰敗感,破落,寒涼。

他把孩子放在門口,躲到一邊的牆角著看,他想好了,江家要是不要這個孩子,他還要回來,他背著他去做工也好,要飯也好,都行。

大概過了十多分鍾,江家的媳婦開大門,手裏端著個尿罐子,她一眼看見這孩子的時候,尿罐子差點沒潑灑,她重複了長江初遇這孩子那一套流程,抱起來,先看臉,然後向下打開尿芥子,看完尿芥子後,急匆匆裹上被子,又東張西望了一下關上大門就回去了。

長江跑到那個門前,隻剩了一個尿罐子,也不知是這夫妻倆誰的尿在那罐子裏蕩漾著。

他心裏有了底,估計這個孩子,有了著落了。

他望著那緊閉的大門,心裏說了一句:“兒子,以後這就是你的家了。”

3

他踏著沉重的步子回去,收拾收拾去做工,心裏空落落的。

這一天也提不起精神來,總想回去看孩子,是不是被江家收下了?會不會又發生什麽變故?

等到晚上回家,他迫不及待溜到江家門前,隻見江家裏麵人頭攢動,村裏幾個婦女在那嘰嘰喳喳,他抓住一個問江家發生了什麽事,那個婦女說:“哎呦,江家從外鄉抱來個孩子,說是遠房親戚家生的,兒子太多,養不起。”

他心裏落了底,心想這江家也算聰明,知道給孩子一個體麵的身世。

他又高興又難過,他此刻有點後悔了,這孩子是老天爺送給他的,他又轉送出去,這明明是他的兒子,卻成了別人的兒子。可後悔也沒用了,送出去的孩子潑出去的水。

他回了家,抱著那個透亮的被子直坐了半夜,被子上好像還有孩子的氣息,一塊紅尿布從被子裏露出來,他拿起來聞了聞,一股小孩子的尿騷味兒,可他覺得這尿味兒一點也不惡心人。

他就那麽抓著那塊尿布睡了一夜。

4

那孩子從此落戶江家,取名江世安,意即“一世平安”的意思,他成了江家夫妻心裏的寶,也成了長江心裏的寶。

長江以前跟江家並不特別親近,但現在為了去看孩子,總得想方設法繞到江家。

“江大哥,鋤糞哪?”

“啊,鋤糞。”

“今年的穀子長的不錯,去年是小年,今年該大年了。”

“是啊,我家小世安全靠這點穀子磨麵吃飯呢,要是收成不好,我還得去買,又是一筆開銷。”

“啊,沒有我那還有,我借給你。”

一來二去,他就和江家混得很熟,世安長到一歲,已經跟他很親,他悄悄給他買糖吃。

世安四歲的時候,他帶著他去看戲,把孩子扛在肩上翻一座大山,世安在他肩上揪著樹葉子,問他:“長江叔,山的那邊是什麽?”

他說“山。”

“那山的那邊呢?”

“還是山。”

“怎麽都是山?”

“也不都是,我也不知道翻過多少座山,會有一條大江,叫長江,就是我這個長江的長江。”

“那長江大嗎?”

“大,形容不出的大,周瑜的水軍排出幾十裏,諸葛亮排出幾百條大船借了十萬多支箭。”

世安想象不出到底有多大了。

世安七歲上學,每天早晨看見他背著小書包呱嗒呱嗒走過門前,長江都在心裏喊一句:兒子!

世安上小學,冬天要往學校交木柴,他等在他上山的路上,假裝遇見,幫他挖好滿滿一筐樹根。

長江跟世安親,江家人也不疑有他,隻以為這是一個老光棍對一個小孩的渴望。

江家很窮,也吃不起肉,他就上山用鐵絲套兔子套山雞,套到後就用一根扁擔挑著下山,一路上高唱著:

為江山我也曾南征北戰
為江山我也曾六出祁山
為江山我也曾西城弄險
為江山把亮的心血勞幹
行來在中軍帳用眼觀看
見孤燈閃悠悠欲滅複燃
......

他喜歡諸葛亮,雖然他的人生輕的不如諸葛亮羽毛扇上一根羽毛,可想象裏,他是英雄霸王猛將軍師,運籌帷幄,縱橫天下。

世安還是內向自卑,他的父母老弱貧窮,他難免在學校受欺負,長江就幫他出氣。

有幾家小男孩,在自家門口劃上線,不允許世安經過,世安想回家,要麽攀左邊的山,要麽蹚右邊的河,長江看見,就背著世安大搖大擺地走過,還警告他們,再欺負世安,就揍他們。

世安上了中學,不大回家,他就空落落地十分難受,有人給她介紹了個媳婦,是南方來的寡婦,無依無靠,他就娶過來過了一段時日,結果那寡婦沒幾個月又跑了,媒人拐走了他三千塊錢。

從此他不再談娶妻,一個人還是日出去做工,日落就回家。山崖上唱唱:

我和那張翼德兵分水旱
哪一家若先到攻占魁元
過巴州收嚴顏作為前戰
收馬超也算得虎將一員
......

他能安慰自己的,隻有那些跟他命運截然相反的帝王將相的戲曲。

世安十八歲那年考上了大學,江家宴賓客,滿村皆嘩,可學費無著,他悄悄給拿去三千塊,說這錢先用著。

世安上大學的地方在武漢,長江邊,他終於看到了那大山之外的大江,是他想象中的樣子。

再回來的世安變成了一個青壯小夥,穿著雪白雪白的襯衣,鞋子上一塵不染,看見他的時候,溫和地叫他長江叔,他比小時候長得好看了,那眉目裏,有親近的愛意。

他高興地又上山唱了半天戲。

世安大學沒畢業,江家老太太一命嗚呼,世安風塵仆仆回來,跪倒靈前披麻戴孝,長聲痛哭,他舉著靈幡帶著江老太太的棺材繞村遊街,長江卻莫名哭得像個孩子,別人不知他哭啥,隻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一生也不會有人給他頂幡掛靈了。

09年,世安已經畢業工作,他回家的時候,拎著兩瓶酒來還長江的三千塊錢,長江知道這錢有了斷恩義之意,卻也收下,晚上又就著新酒唱了半夜的老戲。

長江日日見老,出去做工也不再有人願意用,就在家伺弄那幾畝田地,他和江忠實老漢倒成了一對,倆人經常在一起嘮嗑,但江老漢活得有底氣,動不動就我的兒子在大城市工作,總要接我進城,我不去!

長江老無所依,唯一的血脈依靠是他的那個侄子,他對那個侄子,也好,可在心裏,再好好不過世安。

又過了幾年之後的春節,世安帶著妻女回鄉,花團錦簇的一家人,成了山村一景,他這次是回來要把老父接到城裏安度晚年的,老父已老,再無人照料,恐生意外。

他臨走前想看一看長江,他拎著兩瓶好酒叩開了長江的門,卻發現小院寥落,潑潑灑灑的月光清白如銀,小屋裏燈亮著,他發現長江躺在炕上,臉上帶著安詳的笑容,像睡著一樣,手裏抓著一塊皺巴巴的紅布。

長江去世了,死在一個舉家團圓的的日子。

世安一點也不害怕,他拿起那塊紅布,他忽然覺得這一切都很熟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從心底裏湧上來,這燈光,這月光,這斑駁的牆壁,都好像在哪裏見過,可他卻怎麽也想不起來,這是前世?還是今生?

他不會想到,這是他自己的三十七年前,也不會知道,這世上有個人在心裏,一直默默地叫他,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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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秋水天長' 的評論 :
文章的結尾很是感人。三十七年前抱回的兒子回來了,看到死去的他,“一點也不害怕,他拿起那塊紅布,他忽然覺得這一切都很熟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從心底裏湧上來”,三十七年前的那個夜晚,那喂飽了他的玉米糊糊,那包裹著他幼小身體的那塊紅布,那是刻在他剛出生那年生命樹幹裏的年輪...

他不會知道,可他終究會知道,這世上有個人在心裏,一直默默地叫他,兒子。
秋水天長 回複 悄悄話 又一個細膩感人的故事。。。“長江躺在炕上,臉上帶著安詳的笑容”,世安長大成人,也算有出息,花團錦簇的一家人,對長江來說也算是種欣慰吧~~他像睡著一樣,手裏抓著一塊皺巴巴的紅布。微妙的情愫,人性之美!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雪中梅' 的評論 :
謝謝聽讀。很細膩的情感描述,把小不點兒抱回家的那個晚上,他所做的,所想的,還有小不點兒所感受到的,真切感人的描述,“像是有種微妙的情愫在兩個人之間暗暗滋生”,這種情愫從此在他心裏生了根,想著他,念著他,陪伴著他,直到生命終了,還緊緊抓著那塊紅布,那是連係他們父子情感的紅絲帶...
雪中梅 回複 悄悄話 令人感動的故事,欣賞了,平安是福。
51t 回複 悄悄話 三十七年前,他就那麽抓著那塊紅尿布睡了一夜。

三十七年後,他還是那麽抓著那塊紅尿布永遠地睡著了。

三十七年間,他有過多少歡愉,就有過多少後悔。歡愉是因為陪伴、嗬護、笑聲,後悔是因為陪伴、嗬護、笑聲。

三十幾年來,他不止一次地問自己,是誰把這個小瓜兒送到咱家門口的?

三十幾年來,他不止一次地問自己,要是我留下了這個小瓜兒呢?

生活再怎麽艱難,不也得一個坎一個坎的過,多少年的清貧寡淡,不也就這麽過來了?

他一天天的長大了,風撫著,雨淋著。終於去到了山的那邊,去到了山的那邊的山的那邊,去到了大江邊上。看著奔湧的大江,他看到了自己奔湧的生命。

他長大了;他變老了。老不墮誌,見孤燈閃悠悠欲滅複燃。

可還是滅了,懷裏抱著那塊紅尿布。

他來了,拿起了那塊紅布。

他和那塊紅布隻有過半個夜晚的交情,可一見到,就見到了自己剛來到人間的那個夜晚:吧咂著嘴,吃飽了,甜甜地睡著了。

人啊,不要去洗那些尿片兒,留著吧,一塊尿布,就是一片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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