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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色〕龍應台/Tony

(2020-07-30 18:00:12) 下一個


《寒色》 文:龍應台  誦:Tony

“千裏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

當場被讀者問倒的情況不多,但是不久之前,一個問題使我在一千多人麵前,突然支吾,不知所雲。

他問的是:“家,是什麽?”

家是什麽,這不是小學生二年級的作文題目嗎?和“我的誌願”、“我的母親”、“我的暑假”同一等級。怎麽會拿到這裏來問一個自認為對“千裏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早有體會的人?

問者的態度誠誠懇懇的,我卻隻能語焉不詳蒙混過去。這麽難的題啊。

作為被人嗬護的兒女時,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早上趕車時,有人催你喝熱騰騰的豆漿。天若下雨,他堅持要你帶傘。燙的便當塞在書包裏,書包挎在肩上,貼身還熱。周末上街時,一家四五口人可以擠在一輛機車上招搖過市。放學回來時,距離門外幾尺就聽到鍋鏟輕快的聲音,飯菜香一陣一陣。晚了,一頂大蚊帳,四張榻榻米,燈一黑,就是夜晚的甜蜜時刻。兄弟姊妹的笑鬧踢打和鬆軟的被褥裹在帳內,帳外不時有大人的咳嗽聲,走動聲,竊竊私語聲。朦朧的時候,窗外絲緞般的梔子花香,就幽幽飄進半睡半醒的眼睫裏。帳裏帳外都是安心的世界,那是家。

可是這個家,會怎樣呢?

人,一個一個走掉,通常走得很遠、很久。在很長的歲月裏,一年隻有一度,屋裏頭的燈光特別燦亮,人聲特別喧嘩,進出雜遝數日,然後又歸於沉寂。留在裏麵還沒走的人,體態漸孱弱,步履漸蹣跚,屋內越來越靜,聽得見牆上時鍾滴答的聲音。梔子花還開著,隻是在黃昏的陽光裏看它,怎麽看都覺得淒清。然後其中一個人也走了,剩下的那一個,從暗暗的窗簾裏,往窗外看,仿佛看見,有一天,來了一輛車,是來接自己的。她可能自己鎖了門,慢慢走出去,可能坐在輪椅中,被推出去,也可能是一張白布蓋著,被抬出去。

和一個人做終身伴侶時,兩個人在哪裏,哪裏就是家。曾經是民國大學小城裏一間簡單的公寓,和其他一兩家共一個廚房。窗外飄著陌生的冷雪,可是臥房裏伴侶的手溫暖無比。後來是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城市,跟著一個又一個新的工作,一個又一個重新來過的家。幾件重要的家具總是在運輸的路上,其他就在每一個新的城市裏一點一點添加或丟棄。牆上,不敢掛什麽和記憶終身不渝的東西,因為牆,是暫時的。在暫時裏,隻有假設性的永久和不敢放心的永恒。家,也就是兩個人剛好暫時落腳的地方。

可是這個家,會怎樣呢?

很多,沒多久就散了,因為人會變,生活會變,家,也跟著變質。渴望安定時,很多人進入一個家;渴望自由時,很多人又逃離一個家。渴望安定的人也許遇見的是一個渴望自由的人,尋找自由的人也許愛上的是一個尋找安定的人。家,一不小心就變成了一個沒有溫暖、隻有壓迫的地方。外麵的世界固然荒涼,但是家卻可以更寒冷。一個人固然寂寞,兩個人的孤燈下無言相對卻可以更寂寞。

很多人在散了之後就開始終身流浪。

還有很多,很快就有了兒女。一有兒女,家,就是兒女在的地方。天還沒亮就起來做早點,把熱騰騰的豆漿放上餐桌,一定要親眼看著他喝下才安心。天若下雨,少年總不願拿傘,於是你苦口婆心幾近哀求地請他帶傘。他已經走出門,你又趕上去把滾燙的便當塞進他書包裏。周末,你騎機車去市場,把兩個兒女貼在身後,一個小的夾在前麵兩腿之間,雖然擠,但是兒女的體溫和迎風的笑聲甜蜜可愛。從上午就開始盤算晚餐的食譜,黃昏時,你一邊炒菜一邊聽著門外的聲音,期待一個一個孩子回到自己身邊。晚上,你把滾熱的牛奶擱在書桌上,孩子從作業堆裏抬頭看你一眼,不說話,隻是笑了一下。你覺得,好像突然聞到梔子花幽幽的香氣。

孩子在哪裏,哪裏就是家。

可是,這個家,又會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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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複 悄悄話 那年,高速公路上往所住的一個小城鎮趕回,已是夜半時分,鄉間的高速上沒有路燈,四周黑黢黢的一片,隻有車前的大燈照著前行的路麵,還有偶爾閃過的幾點黃色的反光路標,在在的提醒著我,還算在星球上的某一個坐標點上,活著並向前蠕動著。

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孤寂和無聊在黑夜裏包圍著我。

突然,前方現出一大片璀燦的燈光,到了!城鎮雖不大,但那大片連綿的燈光卻勝過天上最亮的星星,把那些包裹著我的孤寂和焦慮一掃而光,到家了!拐下高速,駛進那片燈光,降下車窗,伸手抓一把夜空的空氣,濕潤潤的,也飽含著感動的淚水。啊,這夜半的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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