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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店〕臧克家/Tony

(2018-10-25 14:12:42) 下一個

 

《野店》 文:臧克家  誦:Tony

飯店,旅社這樣的名詞一提上口,立刻湧上心來的是新式的華貴,如果換個野店,便另是一種情趣被喚起來了。像山村老翁頭上的發辮,像被潮流衝空的石岸,時代至今還把野店留個殘敗的影子。

雖說是野店,它所依傍的卻是大道。幾間茅草小屋,炕占去了每間的大半,留下火鐮寬的一點空隙好預備你上下,這兒是大同世界,不問山南的海北的都擠在一堆,各人向著同伴談論著,說笑著,沒有“莫談國事”的禁條貼在頭上,他們可以隨便放浪的吐泄,東家的雞西鄰的狗是要談的,日本鬼子也是一個題目,因為他們中間就有許多是從東三省被迫回來的,一個小被卷是財產的全部。

房間少了,得想個法安插客人,吊鋪像都市的樓房便懸起半空了,在上麵睡的人錢可以略省一點。照例,店裏得有馬棚,大門口豎一兩根柱子,等到轎車兩把手車或小車,載著什麽人從這處奔來,─—前麵打著紅布旆的是新嫁娘,要不就是青春的婦女走親戚的;癡胖可笑油光照人的是買賣家。店家小夥計見車子近了像熟主顧似的幾步搶上前去替人家卸牲口,把它們──毛驢,或是騾馬──牽到馬棚裏去,它們一點不認生的隨著他,用尾巴打打後身,噲噲幾聲表示疲倦。

這是上等客,如果是住宿的話,單間屋得給他們特別預備。客人剛把倦極的身子投到炕上,小夥計肩上打一塊破黑爛布便進來了,要是擦臉,他立刻便把一小泥盆水打到你臉前,要肥皂要一條白手巾是太奢望。

“先生們做個什麽飯吃?” 這回該他問你了。

“有什麽?”

“有大餅,有豬肉炒白菜,有熟雞子。” 如果你接著再問一句:“還有什麽?” 那小夥計一定會閉起嘴來。願意喝好茶的話得特別聲明,不然一個大子的茶葉末喝過幾十個人以後,還會再衝上一點白開水給送過來。所謂好茶也不過是幾個銅板一兩的大紅袍,一毛一兩的貢尖這兒不下貨。

等茶喝你得要有耐性。白水有大鐵鍋煮,衝茶可不行。一根一根的草對準一把洋鐵壺底挑著燎,你如果不是一個趣味主義者,時節再是炎夏,你一定等得舌尖上生刺,跑到外麵去避一避辣眼的濃煙。

晚上,任你一落太陽就躺下,敢保你不會一沾席就如願的變成一塊泥。夏天的蚊子,臭蟲;冬天的虱子和跳蚤最喜歡和客人開玩笑。哼哼著叫你清醒的亨受—個客夜,身上留點傷痕做一個追憶的記號。還有馬棚的牲口也怕主人誤了行程,半夜裏叫一陣,用蹄子打地咚咚的一陣。當睡夢將要占有了你的臨明的那一刻,店門呼隆一聲。接著小夥計的腳步動靜了,一睜眼,微白的曙色使你再也朦朧不得了。套上車子,披一身星光,冒著晨風,朝曦把人引上了征途。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回頭望望這一副大紅門聯。意味夠多長呢。

門口—個破席涼棚撐著夏天的太陽,為著什麽東西奔跑的行人走在這串著天涯和故鄉的熱土的道,望著這涼棚象沙漠中的人望見了綠洲。三步並成一步趕上來,卸下身上的負擔,捫下沾著汗水的簷溜般的布眼罩,坐在一條長凳上用草帽或是手巾扇風。幾碗半冷的殘色的茶水澆下去,汗馬上從身上湧出來,各人身上背著一身花疏的陰涼。設若有一個象蒲留仙一樣的人物,夾在這雜色的隊伍裏,每個人你借給他一把蕉葉,那麽一部聊齋會很快的集起來。

這些人,象未有哇一般,在這兒留—個腳印,便飛鴻似的去了,沒有留戀,沒有感傷,在未來的時候,他們也沒想到會在這兒掛著一翅膀。水不能白喝,臨走總得留下幾個錢,百兒八十是他,三百二百也是他,主人不會嫌太少,夥計也不會說一聲謝謝。但當你起身以後,“再來!”這一句淡淡的話每回是不會忽疏的。

野店的常主顧是車夥子。他們到遠一點的地方去運貨販賣,去的時候帶著本鄉的土產。這些車子往往成群成幫,隊伍展得老長,道上的一帆塵土是他們的旗號。一走近了店口,把車子一插,用披布擦去了臉上的汗,弓弓著腰很自然的踏入了店門。因為太熟照例有稱號,姓王的是王大哥,姓李的是李二哥。小夥計牽牲口倒水忙亂一氣,住一會,叫一袋旱煙把粗氣壓下,飯上來了。半斤一張的大餅,包著大塊肥肉的包子,再要幾頭大蒜,一塊還沒鹼變色的老白菜幫子。吃起來有點可怕。不,不能說吃,應是說吞。看那個勁,餅如果是鐵的,肚子一定變成熔爐。飯後為了消暑,走到水甕邊去,捧著大瓢的生水往下灌,聲音咚咚的可以聽好幾步遠。 “掌櫃的算賬!” 這是一閉眼的午睡醒來後的第一句話。外邊算盤珠一陣響,幾吊幾百幾十幾,小夥計一口喊出來,接著是查銅子的聲音,一巴掌錢接到手裏,含著笑走到財神位前,不遠不近向大粗竹筒內一擲,嘩……啦啦……果真是錢龍匯海了。

這些老主顧來到店裏若是逢著佳節,─—端陽,中秋,元宵,不用開口,半壺白幹,四樣小菜碟便送到眼前了。喝了不夠,還可以再開一回口。不打錢,這算主人的一點小意思,不要看這是小節,主人的大量或吝嗇往往作為客人去留的關鍵。誰不願用百年不遇的一壺酒去做招徠的幌子?

秋天,連線的陰雨把一個遠道的客人困在野店裏,白天黑夜分不開界限。悶悶的用睡眠用煙縷打發日子。風挾著雨絲打進紙窗來,臥著,從眼縫裏閃進來一片陰暗,粗人就算是不善於愁,一隻孤鴻也難免於淒涼。等著,胸中灼火的等著,等到雨絲一斷,他是第一個把腳印印在泥上的人。野店被撇在身後象撇了一個無情的女人。

時間把什麽都變了。有了汽車轉眼可以百裏,“古道西風瘦馬”的趣味算完了,有錢的人誰也不願再受轎車的折磨,野店的客人因此稀少了。加以年頭不對,關東客全成了窮鬼,向四方逃難的倒很多,然而他們走店來頂多不過喝一壺白開。野店是詩意的,然而今日的野店成了時代頭頂殘留的一條辮子了。

(七月六日於濰縣一小旅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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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愛零零吧' 的評論 :
現在的旅館酒店不管這些了,有錢就行。時代的進步吧~:)

富麗堂皇有富麗堂皇的好處,簡樸靈活也有簡樸靈活的方便,現在遍布的農家樂,應該是很吸引人的。當然也有經營成園林型的,坐在小亭中,放上幾碟零食,來一碗簡單可口的麵條,清風徐來,荷花搖曳,前塵往事,後世奇緣,在小亭的曲廊裏一幕幕上演,煙雲也罷,遺憾也罷,坐進小亭成一夢,哪管人世幾春秋~:))
愛零零吧 回複 悄悄話 描述的像看電視劇一樣。人情世故吧。瑣碎的生活才有它的生命力。每個片段都是生活的組成部分。時代的變遷,不僅僅有時是物是人非,有時也是人是物非。。。謝謝分享。

有一次去北京,和老公一起去的。說是有結婚證才可以一起入住,還好我們的結婚證都一直帶著。算是幸運吧。要不然就在蜜月期變成分居期了。:)

首都就是不一樣吧。
51t 回複 悄悄話 那年去北京出差,正值敏感時期,各酒店查得嚴,火車到時已近半夜,同行的人中有一人匆忙中忘帶身份證,去了兩家酒店,都因證件不全不能入住,我們擔保那位,也不行。那位前台服務生看我們可憐,告訴我們,往前走兩個街口,往東一轉,有家小旅社,可以去試試。依言前行,果然見一小旅社,前廳還亮著燈。推門進去,正好是老板娘值班,見我們來,攤開登記本,我們趕快實言相告。她掃了我們一眼,大約是判斷我們不是麵露凶光能手持大砍刀的凶惡之徒,不致對首都的安全造成威脅,把本子一合,先進房間休息吧,明早再補辦登記。我們聽了就放心了,所謂“明早補辦”隻是個托詞。房間不大,收拾得還算幹淨,我們是早就累了,稍稍擦了把臉,倒頭睡了。第二天早上,付清房錢,再三感謝之後就離開了。這裏所說的小旅店,自然不是臧克家先生所說的“野店”,是工商局準了營業執照的。隻是想說,在一群板著麵孔鐵麵無私的大男人中,有一張溫柔的臉,哪怕隻是對你輕輕地笑一笑,也會是溫暖如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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