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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孔〕餘秋雨/GoOn

(2018-09-06 05:16:57) 下一個

 
《門孔》 文:餘秋雨  誦:GoOn



直到今天,謝晉的小兒子阿四,還不知道「死亡」是什麼。

大家覺得,這次該讓他知道了。但是,不管怎麼解釋,他誠實的眼神告訴你,他還是不知道。

十幾年前,同樣弱智的阿三走了,阿四不知道這位小哥到哪裡去了,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

兩個月前,阿四的大哥謝衍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

現在,爸爸自己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家裡隻剩下了他和八十三歲的媽媽,阿四已經不想聽解釋。誰解釋,就是誰把小哥、大哥、爸爸弄走了。他就一定跟著走,去找。



阿三還在的時候,謝晉對我說:「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門孔上磨的。隻要我出門,他就離不開門了,分分秒秒等我回來。」

謝晉說的門孔,俗稱「貓眼」,誰都知道是大門中央張望外麵的世界的一個小裝置。平日聽到敲門或電鈴,先在這裡看一眼,認出是誰,再決定開門還是不開門。但對阿三來說,這個閃著亮光的玻璃小孔,是一種永遠的等待。他不允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鬆懈,因為爸爸每時每刻都可能會在那裡出現,他不能漏掉第一時間。除了睡覺、吃飯,他都在那裡看。雙腳麻木了,脖子酸痛了,眼睛迷糊了,眉毛脫落了,他都沒有撤退。

爸爸在外麵做什麼?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有一次,謝晉與我長談,說起在封閉的時代要在電影中加入一點人性的光亮是多麼不容易。我突然產生聯想,說:「謝導,你就是阿三!」

「什麼?」他奇怪地看著我。

我說:「你就像你家阿三,在關閉著的大門上找到一個孔,便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亮光,等親情,除了睡覺、吃飯,你都沒有放過。」

他聽了一震,目光炯炯地看著我,不說話。

我又說:「你的門孔,也成了全國觀眾的門孔。不管什麼時節,一個玻璃亮眼,大家從那裡看到了很多風景,很多人性。你的優點也與阿三一樣,那就是無休無止地堅持。」



謝晉在六十歲的時候對我說:「現在,我總算和全國人民一起成熟了!」那時,文革結束不久。

「成熟」了的他,拍了《牧馬人》、《天雲山傳奇》、《芙蓉鎮》、《清涼寺的鐘聲》、《高山下的花環》、《最後的貴族》、《鴉片戰爭》……

那麼,他的藝術歷程也就大致可以分為兩段,前一段為探尋期,後一段為成熟期。探尋期更多地依附於時代,成熟期更多地依附於人性。

那些年的謝晉,大作品一部接著一部,部部深入人心,真可謂手揮五弦,目送歸鴻,雲蒸霞蔚。

當代年輕的電影藝術家即便有再高的成就也不能輕忽「謝晉」這兩個字,因為進入今天這個製高點的那條崎嶇山路,是他跌跌絆絆走下來的。年輕藝術家的長輩和老師,都從他那裡汲取過美,並構成遺傳。在這個意義上,謝晉不朽。



我一直有一個錯誤的想法,覺得拍電影是一個力氣活,謝晉已經年邁,不必站在第一線上了。我提議他在拍完《芙蓉鎮》後就可以收山,然後以自己的信譽、影響和經驗,辦一個電影公司,再建一個影視學院。簡單說來,讓他從一個電影導演變成一個「電影導師」。

有這個想法的,可能不止我一個人。

有一次,他跨著大步走在火車站的月台上,不知怎麼突然踉蹌了。他想擺脫踉蹌,掙紮了一下,誰知更是朝前一衝,被人扶住,臉色發青。這讓人們突然想起他的皮夾克、紅圍巾所包裹著的年齡。不久後一次吃飯,我又委婉地說起了老話題。

他知道月台上的踉蹌被我們看到了,因此也知道我說這些話的原因。他朝我舉起酒杯,我以為他要用乾杯的方式來接受我的建議,沒想到他對我說:「秋雨,你知道什麼樣的人是真正善飲的嗎?我告訴你,第一,端杯穩;第二,雙眉平;第三,下口深。」

說著,他又穩又平又深地一連喝了好幾杯。

是在證明自己的酒量嗎?不,我覺得其中似乎又包含著某種宣示。

即使毫無宣示的意思,那麼,隻要他拿起酒杯,便立即顯得大氣磅礴,說什麼都難以反駁。



他在中國創建了一個獨立而龐大的藝術世界,但回到家,卻是一個常人無法想像的天地。

他與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四個小孩,腦子正常的隻有一個,那就是謝衍。謝衍的兩個弟弟就是前麵所說的老三和老四,都嚴重弱智,而姐姐的情況也不好。

這四個孩子,出生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五六年這十年間。當時的社會,還很難找到輔導弱智兒童的專業學校,一切麻煩都堆在一門之內。家境極不寬裕,工作極其繁忙,這個門內天天在發生什麼?隻有天知道。

我們如果把這樣一個家庭背景與謝晉的那麼多電影聯繫在一起,真會產生一種匪夷所思的感覺。每天傍晚,他那高大而疲憊的身影一步步走回家門的圖像,不能不讓人一次次落淚。落淚,不是出於一種同情,而是為了一種偉大。

一個錯亂的精神漩渦,能夠伸發出偉大的精神力量嗎?謝晉作出了回答,而全國的電影觀眾都在點頭。我覺得,這種情景,在整個人類藝術史上都難於重見。

謝晉親手把錯亂的精神漩渦,築成了人道主義的聖殿。我曾多次在他家裡吃飯,他做得一手好菜,常常圍著白圍單、手握著鍋鏟招呼客人。客人可能是好萊塢明星、法國大導演、日本製作人,但最後謝晉總會搓搓手,通過翻譯介紹自己兩個兒子的特殊情況,然後隆重請出。這種毫不掩飾的坦蕩,曾讓我百脈俱開。在客人麵前,弱智兒子的每一個笑容和動作,在謝晉看來就是人類最本原的可愛造型,因此滿眼是欣賞的光彩。他把這種光彩,帶給了整個門庭,也帶給了所有的客人。

他有時也會帶著兒子出行。我聽謝晉電影公司總經理張惠芳女士說,那次去浙江衢州,坐了一輛麵包車,路上要好幾個小時,阿四同行。坐在前排的謝晉過一會兒就要回過頭來問:「阿四累不累?」「阿四好嗎?」「阿四要不要睡一會兒?」……每次回頭,那神情,能把雪山消融。



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家後代唯一的正常人,那個從國外留學回來的典雅君子,他的大兒子謝衍,竟先他而去。

謝衍太知道父母親的生活重壓,一直瞞著自己的病情,不讓老人家知道。他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得一清二楚,然後穿上一套乾淨的衣服,去了醫院,再也沒有出來。

他懇求周圍的人,千萬不要讓爸爸、媽媽到醫院來。他說,爸爸太出名,一來就會引動媒體,而自己現在的形象又會使爸爸、媽媽傷心。他一直念叨著:「不要來,千萬不要來,不要讓他們來……」

直到他去世前一星期,周圍的人說,現在一定要讓你爸爸、媽媽來了。這次,他沒有說話。

謝晉一直以為兒子是一般的病住院,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經那麼嚴重。眼前病床上,他唯一可以對話的兒子,已經不成樣子。

他像一尊突然被風乾了的雕像,站在病床前,很久,很久。

謝衍吃力地對他說:「爸爸,我給您添麻煩了!」

他顫聲地說:「我們治療,孩子,不要緊,我們治療……」

從這天起,他天天都陪著夫人去醫院。

獨身的謝衍已經五十九歲,現在卻每天在老人趕到前不斷問:「爸爸怎麼還不來?媽媽怎麼還不來?爸爸怎麼還不來?」

那天,他實在太痛了,要求打嗎啡,但醫生有猶豫,幸好有慈濟功德會的誌工來唱佛曲,他平靜了。

謝晉和夫人陪在兒子身邊,那夜幾乎陪了通宵。工作人員怕這兩位八十多歲的老人撐不住,力勸他們暫時回家休息。但是,兩位老人的車還沒有到家,謝衍就去世了。

謝衍是二零零八年九月二十三日下葬的。第二天,九月二十四日,杭州的朋友就邀請謝晉去散散心,住多久都可以。接待他的,是一位也剛剛喪子的傑出男子,叫葉明。

兩人一見麵就抱住了,嚎啕大哭。他們兩人,前些天都為自己的兒子哭過無數次,但還要找一個機會,不刺激妻子,不為難下屬,抱住一個人,一個經得起用力抱的人,痛快淋漓、迴腸盪氣地哭一哭。那天謝晉導演的哭聲,像虎嘯,像狼嚎,像龍吟,像獅吼,把他以前拍過的那麼多電影裏的哭,全都收納了,又全都釋放了。那天,秋風起於杭州,連西湖都在嗚咽。

他並沒有在杭州住長,很快又回到了上海。這幾天他很少說話,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有時也翻書報,卻是亂翻,沒有一個字入眼。

突然電話鈴響了,是家鄉上虞的母校春暉中學打來的,說有一個紀念活動要讓他出席,有車來接。他一生,每遇危難總會想念家鄉。今天,故鄉故宅又有召喚,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春暉中學的紀念活動第二天才開,這天晚上他在旅館吃了點冷餐,倒頭便睡。這是真正的老家,他出走已久,今天隻剩下他一個人回來。他是朝左側睡的,再也沒有醒來。

這天是二零零八年十月十八日,離他八十五歲生日,還有一個月零三天。



他老家的屋裡,有我題寫的四個字:「東山謝氏」。

那是幾年前的一天,他突然來到我家,要我寫這幾個字。他說,已經請幾位老一代書法大家寫過,希望能增加我寫的一份。東山謝氏?好生了得!我看著他,抱歉地想,認識了他那麼多年,也知道他是紹興上虞人,卻沒有把他的姓氏與那個遙遠而輝煌的門庭聯繫起來。

他的遠祖,是公元四世紀那位打了「淝水之戰」的東晉宰相謝安。這仗,是和侄子謝玄一起打的。而謝玄的孫子,便是中國山水詩的鼻祖謝靈運。謝安本來是隱居會稽東山的,經常與大書法家王羲之一起喝酒吟詩,他的侄女謝道蘊也嫁給了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而才學又遠超丈夫。謝安後來因形勢所迫再度做官,這使中國有了一個「東山再起」的成語。

正因為這一切,我寫「東山謝氏」這四個字時非常恭敬,一連寫了好多幅,最後挑出一張,送去。

謝家,竟然自東晉、南朝至今,就一直定居在東山腳下?別的不說,光那股積累了一千六百年的氣,已經非比尋常。謝晉對此極為在意,卻又不對外說。他在意的,是這山、這村、這屋、這姓、這氣。但這一切都是秘密的,隻是為了要我寫字才說,說過一次再也不說。

我想,就憑著這種無以言表的深層皈依,他會一個人回去,在一大批莊嚴的遠祖麵前,劃上人生的句號。



此刻,他上海的家,隻剩下了阿四。他的夫人因心臟問題,住進了醫院。

阿四不像阿三那樣成天在門孔裏觀看。他幾十年如一日的任務是為爸爸拿包、拿鞋。每天早晨爸爸出門了,他把包遞給爸爸,並把爸爸換下的拖鞋放好。晚上爸爸回來,他接過包,再遞上拖鞋。

好幾天,爸爸的包和鞋都在,人到哪裡去了?他有點奇怪,卻在耐心等待。突然來了很多人,在家裡擺了一排排白色的花。

白色的花越來越多,家裡放滿了。他從門孔裏往外一看,還有人送來。阿四穿行在白花間,突然發現,白花把爸爸的拖鞋遮住了。他彎下腰去,拿出爸爸的拖鞋,小心放在門邊。

這個白花的世界,今天就是他一個人,還有一雙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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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愛零零吧' 的評論 :
很有趣的說法~)看來,人的心境也是一個不斷由低層的“悲”向高層的“樂”升華的過程,升華到一個樂的層級,時間又會把樂墮化成悲,於是又開始新的向上的升華,人也就在一個又一個的夢想-追求-實現的轉化中,在由低層級的悲向高層級的樂的升華中,攀登上新的階梯~)
愛零零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51t' 的評論 :

是的。我想悲是為了記住,而甜和喜是為了享受。記住了那些苦和悲才能更好地享受喜和甜。也許無味是原味。悲味在下,無味在中間,甜味在上。人生的味道就像過山車一樣忽上忽下,而很多的時候是中間的位置,說是平衡也好,說是製約也好,我想不管什麽味都需要,什麽高度都需要,有時沒有低怎麽有高,如果那高需要累積。有時沒有高哪有低,如果那低隻能從高處來,比如雲裏的雨,天上的雪,那從地下積累到天上的注定會再歸還給大地。:)

祝周末愉快!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愛零零吧' 的評論 :
托爾斯泰說過,傳世的作品都是悲劇。看來隻有經曆了人生的大悲苦,才能有優秀的作品。

過去隻知道謝晉的電影塑造了一個個光鮮感人的銀幕形象,卻不知道他每天要麵臨的家庭的“精神漩渦”,但誠如餘秋雨所說,“謝晉親手把錯亂的精神漩渦,築成了人道主義的聖殿。” 這也就是謝晉之所以偉大,之所以不朽的地方。無論麵對多大的悲苦,心中總有一縷陽光,“創傷”凝成的冰淩,也會融化成潺潺的小溪...
51t 回複 悄悄話 謝晉開創了一個電影時代,回到家,卻要麵對如此的苦痛,可他並不把苦痛當成痛苦,他以能消融雪山的甘之如貽,用親情溶化了巨大的悲傷,向全國,乃至世界,獻上了一個又一個高山下的永不凋謝的花環。

含著淚聽讀完這篇文章,餘秋雨先生筆力遒勁,字字重槌,敲擊著我們的心,用滿盈的人文情懷之氣,來疏通我們的脈。

東山謝氏,這四個雷霆萬鈞的字,積澱了一千多年的豪氣,這股生生世世縈繞不已的氣,是謝晉所引以為傲特別珍惜的,正是這股氣,帶給了我們一個輝煌的電影王國,一個永不枯竭的精神世界。

阿四在門邊放好了那雙鞋,爸爸總是會回來的,他會接下爸爸的包,那是爸爸辛勞了一天的疲憊,他會遞上那雙鞋,那是他等候爸爸回家的心切...

姚貝娜在天上唱著,那是一條喜樂的河,生命的河...
愛零零吧 回複 悄悄話 看來每個人的人生都有苦難。因為有苦難,才懂得彼此。人生中的實物點滴往往都是那些苦難最深刻,而心靈上記住最深刻的是那些甜蜜。生活中的苦難對上了心裏最甜美的回憶就造就了:雖然現實有苦難,可我們總能用心裏的甜蜜來化解苦難留下的“創傷”。有苦也有甜,即使沒有甜也能想出甜來,這也是我們還不舍棄生活的原因。因為我們是甜蜜,夢想,開心,溫馨的製造者!

躺在沙發上,屋裏靜悄悄,在這種情況下聽了這篇闡述很詳細的謝老一家人的命運,有淒苦也有擔當,有希望還有成就。有人說不喜歡活在別人的記憶裏,可那些想把別人活在自己記憶裏的人還是把記憶裏的人寫了出來,讓更多的人去了解,去感受,去體驗一下別人的人生和感悟。相對自己而言,願意把別人的人生用自己的語言記錄下來的作者也很讓人敬佩和尊敬。

謝謝分享!Have a good day!

By the way,我也姓謝呢,就是不知道祖先是誰?笑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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