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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愁》 文:三毛 誦:肖玉 二十年前出國的時候,一個女友交在我手中三隻紮成一團的牛鈴。當我接過那一串牛鈴時,問女友哪裏弄來的,她說是鄉下拿來的東西,要我帶著它走。搖搖那串鈴,它們響得並不清脆,好似有什麽東西卡在喉嚨裏似的,一碰它們,就咯咯的響上那麽一會兒。 將這串東西當成了一把故鄉的泥土,它也許不夠芳香也不夠肥沃,可是有,總比沒有好。就把它帶了許多年,擱在箱子裏,沒怎麽特別理會它。 等我到了沙漠的時候,丈夫發覺了這串鈴,拿在手中把玩了很久,我看他好似很喜歡這串東西的造型,將這三個鈴,穿在鑰匙圈上,從此一直跟住了他。 以後我們家中有過風鈴和竹條鈴,都隻掛了一陣就取下來了。居住的地區一向風大,那些鈴啊,不停的亂響,聽著隻覺吵鬧,不如沒風的地方,偶爾有風吹來,細細碎碎的灑下一些音符,那種偶爾才得的喜悅,是不同凡響的。 以後又買過成串成串的西班牙鈴鐺。它們發出的聲音更不好,比咳嗽還要難聽,就隻有掛著當裝飾,並不去聽它們。一次我們住在西非尼日利亞,在那物質上吃苦,精神上亦極苦的日子裏,簡直找不到任何使人快樂的力量。當時,丈夫日也做、夜也做,公司偏偏賴帳不給,我看在眼裏心疼極了,心疼丈夫。 就在那樣沮喪的心情下,有一天丈夫回來,給了我兩隻好似長著爪子一樣的鈴。我坐在帳子裏,接過這雙鈴,也不想去搖它們,隻是漠漠然。 丈夫對我說:“聽聽它們有多好,你聽——。” 接著他把鈴鐺輕輕一搖。那一聲微小的鈴聲,好似一陣微風細雨吹拂過幹裂的大地,一絲又一絲餘音,繞著心房打轉。方要沒了,丈夫又輕輕一晃,那是今生沒有聽過的一種清脆入穀的神音,聽著、聽著,心裏積壓了很久的鬱悶這才變做一片湖水,將胸口那堵住的牆給化了。 這兩隻鈴鐺,是丈夫在工地裏向一個尼日利亞工人換來的,用一把牛骨柄的刀。 丈夫沒有什麽東西,除了那把不離身的刀子。唯一心愛的寶貝,為了使妻子快樂,換取了那副鈴。那是一把好刀,那是兩隻天下最神秘的銅鈴。 有一年,我回台灣來教書,一個學生拿了一大把銅鈴來叫我挑。我微笑著一個一個試,最後挑了一隻相當不錯的。之後,把那兩隻尼日利亞的銅鈴和這一隻中國鈴,用紅線穿在一起。每當深夜回家的時候,門一開就會輕輕碰到它們。我的家,雖然歸去時沒有燈火迎接,卻有了聲音,而那聲音裏,唱的是:“我愛著你。” 至於那一串被女友當成鄉愁給我的三個銅鈴,而今的土產、禮品店,正有大批新新的在賣。而我的鄉愁,經過了萬水千山之後,卻覺得,它們來自四麵八方,那份滄桑,能不能隻用這片腳踏的泥土就可以彌補,倒是一個大大的問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