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愛旅行的人,在不旅行的時候,我會不時的問我自己,在我去過的地方裏,能讓我立刻召喚到記憶屏幕裏的都有哪些?為什麽我的記憶對它們念念不忘?
一
比如說巴黎。盧浮宮埃菲爾鐵塔聖母院羅丹博物館,可是我記得最清楚的卻是塞納河上的情人鎖。
情人鎖。沒錯。來巴黎的世界情人不一定都得在這塞納河上封一把鎖,並隨手將解鎖的鑰匙拋入那個永不回頭的河水中。單單這樣的一幅畫麵,已經足夠讓情人在記憶的鎖定中永生了。感情這塊銅板的負麵在情人橋上哪怕就是想到也是煞風景的。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曹雪芹的賈寶玉與林黛玉,音樂中的梁山伯與祝英台,都可以被這情人鎖所召喚回來。蕩漾在愛情之水裏的陌生人,他們在這裏親吻擁抱,毫無顧忌的請身邊的過客為自己(複數的)拍照,留神他們忘情的目光,我篤定在空中準有光著屁股帶著弓箭的小人忙乎著。
情人橋上的漫步與逗留是即興的心靈淨化,在家庭生活裏困頓乏味走投無路的我們時時都可以在此地汲取無窮無盡的愛情能源。
二
大煙山是美國田納西州的國家公園,中國大陸有一款美國吉普叫大切諾基的,這個大切諾基就是這裏。十多年前我們開著車子從德州的奧斯丁開到大煙山國家公園遊玩,專程參觀過那個大切諾基的舊主——印地安人的遺址。我聽著印第安解說員向我們控訴約兩百年前的“淚水的遷徙”的時候,我當時就陷入真實的憚妄之中,我眼前的印第安講解員倏忽之間化作了一位清朝遺少,眼前的大煙山就是圓明園遺址,他正在向遊客講敘八國聯軍掠奪北京的故事......。中國被列強打翻了,我們的做法是洗心革麵臥薪嚐膽保國保種,中國人是認可達爾文的天演論的。大切諾基的印第安人離鄉背井兩百年,後人隻能以如此方式討還不平,誰聽見了呢?人類民族在進化過程中求同滅異,弱小民族被收編被撕碎被同化,誰說不是奔騰的時代激流的另外一麵呢?
大煙山是一個美麗的地方,這個美麗的家園,主人守不住,如之奈何?
古文觀止收納了一篇叫李陵與蘇武書的文章,雖然文章可能是寫手寫的,但是文字感人至深。這兩位漢家的舊臣難道不是在異邦與故國的去留之間撕肝裂肺,在文明與野蠻之間肝腸寸斷嗎?“子歸受榮,我留受辱,命也何如?”斯人如在眼前啊。
今天我乘槎海外,謂之自我放逐。暮春三月,江南草長。印第安的後人對自己的這遍美麗的故土尚且依依不舍,何況我這樣的文化思維格格不入?認他鄉為故鄉,這一分心理反叛,又豈是一個好理解的過程?
今夜白露,故鄉明月。不錯,不錯啊。
露從今夜白 ,月是故鄉明。
遷徙的自由是自由的一部分。人生是旅途,不能返顧,我在美國的大煙山想起了詩經,國風魏風,我的心緒輾轉反側。
三
白居易有一首憶江南膾炙人口,“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白詩人一句江水綠如藍的描繪總是讓我不得要領,水色如黑,我理解,北方為水,水主黑,而且稍微留點神,你就會發現,在光照下,水,看上去的確呈黑色。
當我在幾千米的高空看見阿根廷冰川的河水時,我被冰川河水的顏色迷惑了,在目前到處汙染的環境中,我的第一感覺就是:被汙染的河流。
從飛機的翼艙玻璃窗看下去,我眼前的河流竟是一條藍色的帶子,沒有水的閃爍波光,太陽的光芒似乎不能在這條藍帶上引發反射,能有這樣無可救藥的染汙嗎?
的確沒有。我並不想去解釋冰川水與水的異同,網上查查很容易就明了。不同的是,一旦心理的網阻貫通,我從卡拉發提飛返布宜諾斯艾利斯再一次看見那蜿蜒的冰川河水時,我的心情也就豁然開朗,那個藍色的帶子折射出絲綢般的想象,冰川河水,有可能白居易寄調憶江南的時候竟是看見了冰川河水嗎?我要感謝家住費茲羅伊山腳下的我的房東列奧納多,他甚至告訴我連偉大的達爾文先生都曾在阿根廷湖的冰川水麵前百思不得其解呢。
旅行,無論你在天上飛翔,在海邊衝浪,在卵石遍布的河床上徒步,闖入你眼簾的,踢開你思緒的,托著你忘卻地心引力的,就是你眼前的“煙絲波裏村”——INSPIRATION。前輩翻譯家的翻譯靈感,這是最離譜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