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20-3 遣悲懷 – 李國文

李國文的散文《遣悲懷》講了幾個悲哀的故事和引用了數首悼亡詞。很感人。

作者的朋友老周請他寫挽聯。李給他寫了宋代詞人賀鑄為悼念亡妻趙氏而作的：

          重過閶門萬事非，

同來何事不同歸？

因為老周妻子和老周一起從家鄉雲南來到川西打工。老周工傷，昏迷三月，妻子日夜照料，辛勞過度，在老周蘇醒前半個月，心肌梗死去世。李在給老周解釋時，又提到蘇軾的《江城子》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岡。

還有元稹的“遣悲懷”

惟將終夜長開眼，
報答平生未展眉。

讀完這一首，老周淚如雨下。說，這就是寫的他。自妻子去世。他整夜整夜不能合眼，而他的妻子，活著的時候窮怕了，眉頭就從未舒展過。這詩就是在寫他。

作者又講了一個自己的故事。作者在北京曾經有一位兄長，待他極厚。作者每次去北京，這位兄長必帶作者及朋友在昆侖飯店聚會玩樂。不想這位兄長突然車禍離世。作者從此再去北京，絕不再去昆侖飯店。可是一次工作應酬，對方把見麵地點定在昆侖飯店，不能更改，於是赴約。在飯店裏，物是人非，實在不忍，中途退場，到停車場抽悶煙，碰到另外一人也在低頭抽煙，細看竟是當年一起聚會的故交。相顧無言，唯有繼續抽煙。

王安石，人稱“拗相公”，性格孤僻。二十六歲任鄞縣令，在任上失去了一歲兩個月的女兒。這是王安石前半生最深之痛。女兒去世不久王安便石奉調回京。此去山重水複，生父與亡女斷難有再見之日。臨行前，淒涼的父親隻能空對小小墳塋，留下幾行傷心詞：

今夜扁舟來訣汝，

死生從此各西東。

無獨有偶，韓愈被貶潮州刺史。在前往貶謫之地的途中，他啟程前便已染病的十二歲的女兒，終於不敵旅途辛勞，撒手西去。此時天寒地凍，韓愈舉目無親，還要麵對催促其趕路的朝廷公文，心碎欲裂，隻能草草安葬女兒，繼續上路。第二年，新帝即位，召韓愈回京。回京路上，韓愈再睹亡女之墓，悲從中來，幾乎哭暈，題詩於驛梁之上。中有兩句：

繞墳不暇號三匝，

設祭惟聞飯一盤。

文人騷客們的悼亡詩詞動人，帝王將相也是如此。白居易去世半個月後，宣宗皇帝還在寫詩哀悼他：

文章已滿行人耳，

一度思卿一愴然。

乾隆皇帝寫詩無數，好詩不多，卻有一首為人們公認為好詩。是寫給孝莊皇後的悼亡詩：

可知此別非常別，

漫道無逢會有逢。

悼亡詩詞，傾注了作者懷念親朋故舊的深情，寫出了人們心頭的苦痛與哀傷，像菩薩念的經，像香燭祭品，像供奉在心頭的長明燈。世上詩詞文章無數，悼亡詩詞，最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