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幹幹淨淨,屋內整整齊齊,正對廳門的八仙桌旁坐著一位清瘦的老人。他左手拿著一個紅彤彤的蘋果,右手握著一把水果刀。先用小刀在蘋果的尾部打了個旋,削掉蘋果的尾巴。然後左手拇指壓在蘋果正麵,其他四指在蘋果背麵,蘋果懸空握在五指中。右手四指握刀,拇指輕按蘋果,引導刀的走向。隨著小刀的移動,一條紅色的彩帶輕盈地落在桌子上,潔白玉潤的果肉露了出來。削完蘋果,老人滿意的看了看桌上的果皮,看了看手中的蘋果。他用小刀輕輕切下一小塊,但是並不完全切掉,而是還連著一點點。然後用刀尖紮在這一小塊蘋果上,稍微用力,這小塊蘋果就留在刀尖上,和果肉分離了。他小心的用刀尖把蘋果送入口中。繼續重複這同一個操作,直到蘋果吃完,僅剩下果核。老人站起來收拾了果皮果核,桌子擦幹淨,水果刀擦幹淨,喝水,漱口。
小時候常常像看電影一樣欣賞爺爺削蘋果,吃蘋果的這一幕,有時候甚至忘記了去吃自己手中的蘋果。爺爺會幫我削蘋果皮,但是禁止我使用水果刀。
我父親是爺爺的長子,我又是父親的長子。在孫輩中,爺爺毫不掩飾對我這個長孫的偏愛。每次去爺爺家,總會有一個蘋果,一塊點心,或者幾顆糖果。實在什麽都沒有的話,會給我煮個雞蛋。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一般隻有在生病和過生日的時候才能吃到一個雞蛋。
爺爺1910年出生在一個小富之家,中國正處於激烈的變革和動亂之中。這個小富之家變成了小康,接著走向赤貧。在赤貧之前,爺爺有幸上了幾年私塾,算是有一點文化。也許是學了點之乎者也的緣故,爺爺不喜歡打打殺殺。軍閥混戰,兵荒馬亂,很多年青人或者主動或者被動都吃上了兵飯,爺爺一直躲著。蔣馮閻李中原大戰在家門口打了起來,他再也沒有地方躲了,被閻錫山的部隊抓了民夫。好在隻是民夫,仗打完了,爺爺就回了家。
1927年到1937年被稱為民國的黃金10年。中原大戰結束之後,爺爺回到家鄉確實過了幾年相對穩定的日子,娶了媳婦成了家。我父親在1937年出生。抗日戰爭全麵爆發,老百姓又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1939年年底,日本人占領了我們老家的縣城。爺爺被抓去給日本人喂馬,一同被抓去喂馬的還有住在同一條街的小六。一天,幾個日本人不知道從哪抓了一個年輕的姑娘。爺爺和小六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事情了。令二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二人出城,見到城牆下躺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屍,兩個乳房被割掉了,正是昨天那個姑娘。爺爺和小六當時血往上湧,密謀晚上逃跑,投奔抗日隊伍。到了晚上,爺爺舍不得年幼的兒子和妻子,小六一人去投奔了抗日隊伍,他帶著家人逃到了附近的山村,藏了起來。在山裏一藏就是6年,直到1945年年底才返回縣城。在我的記憶中,爺爺從來沒有和人紅過臉,吵過架。在院子裏麵看見螞蟻,他都會撒點饅頭渣子喂螞蟻。可是每當提起日本人的時候,總是可以感覺到他內心的那種揮之不去的仇恨。
1947年解放軍開始攻打縣城,國民黨四處抓壯丁,爺爺被征兵入伍。雖然穿上了軍裝,拿起了槍,其實也和民夫差不多,主要任務就是在外圍修築工事,做外圍防守。5月,解放軍進攻,攻破外圍防線,但是沒有打下縣城。爺爺被俘虜。10月第二次攻城,再次失敗。12月調來重武器,終於打下縣城。參加攻城的部隊有2萬多人,解放軍對這樣的攻堅戰經驗不足,傷亡很大。爺爺參與戰場清理,城下堆積如山的屍體清理了好幾天。每每談起,爺爺總是唏噓不已,都是年輕後生啊!部隊需要補充兵員,爺爺扯下軍服上國民黨的標誌,換了個解放軍的軍帽,告別家人,隨部隊南下。
爺爺算是年齡比較大的兵,被分在炊事班做飯。渡過黃河,一路南下,爺爺其實沒有真正在前線撕殺過,他心裏一直放心不下家鄉的親人。快到長江北岸的時候,他實在忍不住了,向部隊申請複員。沒有想到被順利批準了,而且給了回家的路費。不過,隻是暫時複員,屬預備役軍人。
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爺爺立刻被征調入伍,10月隨第一批入朝做戰部隊跨過鴨綠江。他在部隊還是老工作,炊事班。每次部隊轉移,爺爺背的不是武器彈藥,而是一口大鐵鍋。一次遇上飛機轟炸,眼看著一顆炮彈落了下來,爺爺一把撲倒身旁的戰友,用自己的身體保護戰友。彈片擊碎了鐵鍋,背後的鐵鍋救了爺爺的命。可是鐵鍋保護不了雙腿。他的一條腿被炸傷,永遠瘸了。因為保護戰友而負傷,爺爺獲得了一枚獎章。又因為腿傷做為首批歸國軍人回國了,這次算是徹底複員了。複原之後被安排在縣城的一個林場工作。
爺爺曾經給閻錫山運過糧,給日本人喂過馬,又參加過國民黨軍隊。在後來的曆次政治運動中都差點成為專政對象。他在朝鮮戰場上獲得的那枚獎章,還有一枚入朝作戰的紀念章,成了他的護身符。
爺爺走得很突然,一天晚飯後去林場值夜班,在平地上走得好好的,突然摔倒在地,突發性腦溢血。等家人和鄰居一起手忙腳亂,急匆匆的把他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無力回天。爺爺再也沒有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