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有一大片樹林，差不多有兩英畝，主要是楓樹，還有一些鬆樹，都屬於砍了燒火都沒人要的樹。不知道這片樹林已經默默的生長了多少年，有些樹非常的大，兩個人抱不過來。為了這一大片沒用的樹，每年我要多交很多地稅不說，還要花很多時間維護樹林中的一條兩百米長的小路。兩邊的灌木和小樹每年都要剪，一年不剪這條小路就被灌木和小樹封上了。今年夏天有兩棵大樹倒在了路上，費了二虎之力，把樹鋸斷，挪到路邊。這裏沒有九牛，隻有二虎，我和我兒子。買房的時候被經紀人忽悠，It is like having your own park in backyard。現在是後悔不迭，要這麽一大片無用的樹林作甚？
沒事在網上翻翻莊子，發現莊子居然在兩千多年以前就討論過我們家這片樹林了，而且對我這種"無用"的想法進行了批判。莊子《人間世》兩次談到無用的樹。
第一次是一個叫石的木匠，在齊國看到一棵巨大的樹。樹冠大到可以遮蔽數千頭牛，樹梢高聳如山巔。觀者如雲，人人讚歎。這個木匠卻看都不看，繼續往前走。他的弟子很奇怪，問他，"這麽壯觀的一棵大樹，您為什麽都不瞧一眼呢？" 木匠說，"我沒必要浪費時間，這是一棵沒用的樹。用它做船，船必定會沉。用它做棺材，棺材會很快腐爛。用它作器物，器物會很快毀壞。因為這棵樹沒什麽用處，所以才能活這麽久，長這麽大。"
第二次是一個叫子綦的人到商丘遊玩，看見一棵奇異的大樹，上千輛駕著四馬的大車在樹蔭下歇息。子綦說：“這是什麽樹呢？一定很奇特吧？” 仰頭觀看大樹的樹枝，彎彎扭扭的樹枝無法用來做棟梁。再觀看大樹的主幹，樹心直到表皮到處是裂口，不能用來做棺槨。用舌頭舔一舔樹葉，口舌潰爛受傷。用鼻子聞一聞氣味，像喝醉了酒一樣，三天都醒不過來。子綦不禁發出和上麵那位木匠一樣的感歎：“這棵樹真是什麽用處都沒有，所以才長得這麽大。"
莊子最後總結道，山上的樹木因為有用而被砍伐，膏脂因為能照明而被燃燒。桂樹可以食用，所以被砍伐。樹漆可以使用，因而被割皮。人人都知道有用的用處，而不知道無用的用處。
那到底是什麽是無用之用呢？我理解有兩方麵的意思吧，第一，無用可以保命，可以活得長，這就是無用的用處。除了上麵兩棵大樹因為無用而活那麽長，莊子還舉了兩個人的例子。巫師在祭祀的時候不會挑選有缺陷的孩童，這種有缺陷的孩童在巫師的眼裏是無用的，但正因為無用保全了性命。一個身體殘疾的人，在將軍的眼裏他是無用的，不能上戰場打仗。而正因為這種無用，他保全了自己的性命。第二，有用還是無用要放在一個時間的維度上來看，今天無用並不代表明天無用。一件事物隻要存在就有它的價值，所謂"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隻要活著就有無數的可能性。
其實莊子並不完全對，無用未必能保全性命活得長。阿城的《樹王》裏描寫了一群知青把山上一大片在他們眼中無用的樹全都砍了，要種上有用的東西。他們甚至砍倒了一棵千年古樹，這棵古樹的樹冠遮蓋了一畝地。不知道一畝地上能不能放下數千頭牛。這棵大樹估計和莊子描述的那兩棵大樹不分伯仲。可惜大樹在一群誓死改天換地的知青麵前轟然倒下。知青砍樹之前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對話。
帶頭砍樹的李立說， “這棵樹就是要砍倒! 它占了這麽多地方。這些地方，完全可以用來種有用的樹!” 反對砍樹的肖疙瘩說： “我看有用。我是粗人，說不來有什麽用。可它長成這麽大，不容易。它要是個娃兒，養它的人不能砍它。” 李立煩躁地晃晃頭，說： “誰也沒來種這棵樹。這種野樹太多了。沒有這種野樹，我們早完成墾殖大業了。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這種野樹，是障礙，要砍掉，這是革命，根本不是養什麽小孩!”
肖疙瘩雖然是個粗人，卻似乎獲得到了莊子"無用之用""的真傳。可惜他晚生了兩千多年，“無用”在革命小將麵前再也無法保命，無用的東西就要被毀掉，為有用的東西讓地方。慚愧的是，對於我們家後院這片無用的樹林，我也曾經不止一次想過砍倒一片，種上有用的東西。
神造萬物，各從其類，為的是彰顯生命的輝煌和美妙。神造人來管理和利用這些生命，而不是毀壞這些生命。樹王裏的肖疙瘩說：“一個世界都砍光了，也要留下一棵，有個證明。證明老天爺幹過的事。”
早上站在窗前，看到一輪紅日從樹林後麵冉冉升起。萬道光芒如無數隻金色的利箭從光禿禿的枝杈中穿過，在萬物歸藏的寒冬中感受到一絲生命的悸動。上帝之手繪就的這樣一副傑作，也許就是這片無用樹林的一個用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