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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聽見過有人議論,中國的文革會不會再一次發生,很多人說,那是絕不會的,更多的人則認為,文革離我們已經非常遙遠了。
我想對這樣輕漂漂的話送上幾句冷嘲。但我今天既沒法冷,也沒法嘲,我隻能輕輕地說,強迫我們遺忘文革,並且我們果然遺忘了文革,也許這就是正在發生著的又一場文革。
如果僅僅把文革理解為一場紅衛兵造反運動,這樣的理解就未免流於表麵。
文革絕不隻是紅衛兵的奪權運動,也絕不隻是毛的權力遊戲。絕不是。
它比這個要豐富得多,它是一種奇怪的革命理論在邏輯上所達到的顛峰狀態,這種顛峰狀態,就是對社會的全麵破壞和淩辱,對文化的全麵否定和摧毀,對人性尊嚴的全麵敵視和仇恨。
它與一切美好的東西勢不兩立,與一切人的尊嚴和權利勢不兩立,與一切文化和由文化所建立起來的精神家園勢不兩立。
一個人,如果對自我有著美好期待,渴望自己不斷地走向人道、慈悲、高貴、超越的人,在他的回憶活動中,一定會非常認真地反思,與這些理想相背離的妄念和行為,非常痛心地懺悔他的一切過失和罪惡。因為,回憶罪惡就是對罪惡的清算和清洗。
一個國家,同樣如此。沒有對罪惡進行係統的清算,這個國家隻會永遠深陷在它過去的罪惡之中,隻會沿著這種罪惡的慣性無可自控地,繼續滑向罪惡的深淵。
那麽請回憶一下吧,可憐的中國人。
回憶一下那天早晨,我們突然被一個紅色的袖套,套住了手臂,捆住了頭腦,同時被告知,我們從此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激情歲月,從此也就擁有了做一切想做的事情的權力。
回憶一下那個夜晚,那個有星星有月亮的夜晚,我們無端地衝進一個平民百姓的家,將一位善良的少婦拉出被窩,逼她交代她自己也無法弄清的罪過,直到把她打死在如水的月光下。
回憶一下北京的深宅大院,就是在這樣的大院裏,所有的紅衛兵都在對著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的光頭吐唾沫。
那麽多的唾沫,從光光的額頭上往下流,流到他的眼睛裏,流到他的鼻子上,流到他的嘴巴裏。這位老人則像一座雕塑那樣僵立在那裏,既不能揩一下額頭,也不能說一句話。
他隻能以巨大的恐懼戰戰兢兢地僵立在那裏,不知道下一刻將有什麽樣的淩辱降臨到這個可憐的額頭。
回憶一下吧,所有曾經做過錯事,或者自以為沒有做過錯事的中國人,回憶一下上海的那個臨街的窗口,和那個窗口上所垂掛的兩具遺體,當代最有骨氣的文化人和最傑出的文學翻譯家,與他的妻子一道,用這兩具聖潔的遺體,表達他們對於一個野蠻民族的失望與控訴。
而在相隔不遠的另一所寓所裏,當代最傑出的女鋼琴家,跟她的母親和弟弟一起,告別了那一片鋪天蓋地的喧囂,從容地走上了一條寧靜的死亡之穀。
在創造罪惡並承受罪惡上,中國這個民族確實有過人的智慧和才華。如果說,還有什麽中國智慧是超過中國人創造罪惡並承受罪惡天賦的,那麽隻能是在創造罪惡以後死不認賬上,在遺忘罪惡和開脫罪惡上。
中國人的集體敘事從來就是掩過取功,中國人的集體記憶從來就是掩惡取善。
然而,掩蓋了過錯的功,還能是功麽?
掩蓋了罪惡的善那還叫善嗎?
有意用一種功來掩蓋過錯,用一種善來掩蓋罪惡,這本身就是罪過吧。
所以我想著,至少文革曆史可以成為例外,因為它遠沒有成為曆史,它一點也不需要考索。
它就是我們的經驗,就是我們的切身體驗,是我們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所造出並承受的現實苦難。
然而,我錯了。
才過五十年,就有人試圖把一場關乎十四億人的榮譽與尊嚴、關乎整個民族的前途與命運的浩浩漫漫的混亂和屠殺,掩蓋並且抹去。
正如我們所知,這場掩蓋與抹去的計劃執行得相當成功,相當持久。它的成功而持久甚至絕不亞於當初的展開與發動。
為了更好地配合掩蓋,為了更有效地從生活的深處將它抹去,我們不能談論它,不能研究它,不能描述它的罪行,不能控訴它對人的蹂躪和淩辱,不能對它進行反思和批判。我們希望它發生的時侯,它果然就發生了。
我們需要遺忘它的時侯,我們果然就遺忘了。
是的,如果僅僅把文革理解為一場已經終結的紅衛兵造反運動,這樣的理解就未免太天真。
文革以文革的方式結束,文革也將以文革的方式繼續,無法真正終結。
不僅是因為還有人為文革招魂,有人希望抹殺我們民族對那個時代的記憶,還在於我們就是在這個記憶中成長起來的。
不論是文革的陰影還是文革對我們思維方式的影響,都證明文革並沒有完全結束。
文革所留給我們的,也不隻是一大堆冤案,一大堆無辜的屍骨,一大堆人格淩辱與創傷,文革還留給我們以靈魂的黑暗。
半個世紀以來,我們被切斷了一切文化資源,我們的靈魂得不到任何滋養、哺育和照耀。於是,我們的靈魂漸漸成為了世界上最可怕的地獄,一片黑暗,一片陰森恐怖的黑暗。
無從仰承任何文化資源的人,在精神上當然就一無所賴。所謂一無所賴,也就是無賴。所謂靈魂的黑暗,就是無賴。
正因為我們首先被培養成了無賴,我們才能鬧得出文革這樣的無賴把戲來。我們越是在文革這樣的無賴把戲中狂歡,就越是會變成更加徹底的無賴。
我們從來沒有在人格意義和尊嚴意義上建立起生命神聖的觀念。我們從來隻用等級意識和功利意識看待人,看待我們的同胞。
誰官高權重,誰就尊貴。誰能以工具的方式創造最大的功利,誰就是人上之人。
除此之外,麵對一個一個生命個體時,麵對一個具體的個人所體現出的普遍人性時,我們從來就粗野得沒有一絲尊重,麻木得沒有一絲悲憫,下流得直想戲弄之、掠奪之,惡毒得直想殺戮之、毀滅之。
今天,當我們在物質生活中重新獲得狂歡的機遇時,我們一點也不比文革中的殺戮清醒多少。
我們除了象一個無賴那樣嘻皮笑臉,除了象一個無賴那樣瘋狂攫取,正義、尊嚴、平等、自由、良知、悲憫、同情、羞愧、祈禱、拯救、文化理想、製度創新、價值的依托、靈魂的歸宿……這一切都在我們的思維之外,在我們的關注之外,在我們的願望之外,當然,更在我們的現實關懷之外。
如果有一天,我們企圖擺脫我們的無賴境遇,重建我們的“人類”生活,我們將無從想起這些使人類能夠自稱為人類的價值信念和精神品格。
那個時侯,我們將會真正意識到我們靈魂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