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日短夜長,奶奶戴著老花眼鏡半躺在床上,就著煤油燈納鞋底或者看古裝書。我通常坐在床塌的拜席上學著編織圍巾,有時候津津有味地翻看著哥哥好不容易從小夥伴那裏借來的小人書。奶奶床頭邊的那隻油漆剝落、顏色發黑的桌子上,煤油燈的燈頭上有些地方已鏽跡斑斑,房間裏散發著一股熟悉的煤油味兒。燈罩裏的燈芯吐出一小截的火舌一閃一閃的,橘黃色的燈光靜靜地溫暖著我們一個又一個漫漫的長夜。
入冬後,地裏的麥子都播完了,水田裏也是光禿禿的,可大人們又開始忙起來了。
長江流域因冬季降水少,是河流的枯水期,清河到冬天的時候水位下降了一大截,幾乎成了小溪,連小漁船都跑動不了。縣裏大概每隔個兩、三年,在冬季裏派人將沿河兩岸各村、以及鄰鄉的青壯年男子都組織起來清理河道。那些路遠的挖河民工,吃住在沿河邊的莊戶人家裏,我們家因此也住進來了五、六個民工。
挖河的民工在我家堂屋靠東西兩邊牆的地上,鋪上了厚厚的一層稻草。他們將各自帶來的棉被,半邊鋪在稻草上半邊蓋在身上。真的就像我奶奶說的那樣:在家靠娘,出門靠牆。
整個清河,南從江邊的清河鎮起北到色湖邊,全長近二十裏的河水用抽水機抽幹,河水都抽到沿河各村的排水渠裏。河底的爛泥裏麵露出大量野生的鰱魚、草魚、鯽魚和烏龜王八等等,挑河的民工們興奮地撿回去飽餐了好幾頓。
父親也去挑河,我們自然也沾了一點光,難得的吃上一頓魚和蝦米了。
民工們每天將從河裏挖下的爛泥,一兜兜地挑到岸上的高坡處。
聽大人議論紛紛的說,在我們村西邊的清河底下露出一塊巨大的青石,上麵刻著一行模糊的字跡:當你看到我的時候,你離苦日子不遠了。
什麽意思?我急忙跑去問爺爺。他老人家坐在大門口的矮凳子上,邊抽旱煙邊說:“ 沒事!沒事!隻要不是夏天的時候看到那塊有字的青石就好。”
冬天的天氣老是陰沉沉的,時不時就飄下一場大雪,這時挑河泥的民工們就會停工。所以等到民工將河道裏的淤泥都清理幹淨,已經臘月底了,紛紛的趕回家去忙著置辦年貨。
被清空的河底因為有地下水冒出來,加上有的村將排水渠的水倒流回清河,以至清河裏的水暫時渾濁不堪。我們村裏的人沒見過自來水,又沒有打井,可鄉下人和牲畜每日都離不開水。
最開始的幾天,父親將渾濁的河水一擔擔的挑回家倒進水缸裏。媽媽將幾塊不知從哪裏弄來的、鳥蛋大的明礬放在二尺長的竹筒裏,竹筒上有很多的小孔。媽媽讓我將竹筒放進水缸裏,用力一上一下的戳十幾下。完成任務後我就跑出去玩,過了一會兒想起來了,回家去看水缸,原本是渾濁不堪的水變得清澈純淨。
我們小時候的生活雖然過得很艱苦但有盼頭,比如盼過節時有肉吃,盼過年時除了吃不完的零食和好飯好菜外還有新衣服穿,再就是盼著看電影。
全村裏的男女老少都擠住在一起,人際關係錯綜複雜,大家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熟得不能再熟了。平時在地裏勞累了一天的大人們,見麵招呼都懶得打,點點頭、咧嘴笑一笑就擦肩而過。而在放電影的當天,全村的人個個都興高采烈地互相打招呼,像過大年似的親熱地問候。
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們鄉下人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每月一次有鎮上的放映員來我們村放電影,至於村裏的小劇團,已經在包產包戶後就停辦了。我還記得那個電影放映員是鄰村的複員軍人,每到一個村裏放電影,都被村委會好吃好喝地招待,村裏的頭麵人物都對他笑臉相迎。放映員成了我們村裏男女老少最受歡迎的人,連帶他的家人也受到了村民的熱情對待。
輪到我們村放電影,每次都是在村裏小學校的操場上,剛好在操場的西邊是一片小樹林,雪白的四四方方的幕布掛在兩棵桑樹中間。夏季的時侯,日頭還掛在樹梢上,操場上便有長的短的板凳擺在放影機的周邊占位子。當夜幕降臨後,操場上就已經擠滿了人,幾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動了,甚至還有清河對麵的年輕人坐渡船過來,以及東北邊農場的小青年也跑來了,操場上黑壓壓的全是人。人頭攢動,笑語喧天,連操場旁邊的樹上都掛滿了調皮的小男孩,還有些男孩子們幹脆爬到附近農家高高的柴草垛上。
男人們抽著煙,笑嗬嗬的和熟人互相打招呼。女人們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和前後左右的大姑娘小媳婦們熱火朝天地說笑。小孩子興奮的尖叫著,像猴子一樣地站在凳子上跳上跳下的瞎忙乎著。小販們穿梭般的在人群中,大聲地叫賣冰棒或者炒花生,炒蠶豆,一片混亂又喜氣洋洋的熱鬧氣氛。
即使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的夜晚,年輕人都穿著最好的衣服,成群結隊地在人群外圍站著,東張西望,呼朋喚友和嘻笑打鬧著聊天,直到電影上映了才安靜下來。
發電機轟隆隆地響起,放映員無疑是當晚最矚目的人,當他站起來換膠卷的時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放映機的燈光照著放映員疲憊不堪的蒼白的臉孔,他好像是永遠沒睡醒似的站在桌子邊上,將臉盤大的膠卷放在機架上,操場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村裏每次放電影是不管嚴寒酷暑,除非是下大雨才取消放映。滿天繁星下的操場上,大人們和小孩子們都老老實實地坐在凳子上,目不轉睛地看電影。昏暗的夜色裏,空氣中雖然充滿了難聞的柴油味,但絲毫沒有影響人們看電影的愉快地心情。
我奶奶不但是書迷更是影迷。每次去村裏的小學看電影,我的口袋裏都裝滿了炒熟的蠶豆或者是瓜子,肩膀上扛著板凳跟在我奶奶後邊。她老人家都六、七十歲了,左手打著手電筒,右手拄著拐杖,一雙小腳跺得鄉村的泥巴地麵 “ 咚咚 ” 地響,興衝衝地往學校操場趕。村裏每場電影奶奶都不拉下,我開玩笑的笑著說她老人家是陣陣不離穆桂英,奶奶也不生氣,一笑了之。
特別是在冬天,幕布被寒風吹得都鼓起來了,人們還是伸長了脖子聚精會神地看電影,直到看完了才發現寒氣逼人,人人都縮著脖子往家跑。
在貧窮的農村裏,鄉下人的日常生活被限製在村子裏和周圍的那一片田野裏,思想也差不多被多年的教育統一起來了,精神上卻如同在昏暗的曠野裏似的看不到希望。電影是唯一讓鄉下人看到外麵的世界,也是照進他們心靈深處的一束溫暖的陽光,感覺日子還能繼續熬下去。
記得那時候的電影有戲曲片,如 “ 白蛇傳 ”、“ 追魚 ”、“ 天仙配 ” 和 “ 牛郎織女 ” 等等。當然還有戰爭片,比如《小兵張嘎》、《地道戰》、《南征北戰》和《賣花姑娘》等。放的最多的是農村題材的電影,如《鄉情》、《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和《山道彎彎》等等。
不管是什麽題材的電影,所有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銀幕上為國為民的英雄好漢們,讓純樸的鄉下人看了熱血沸騰。那些美好的鄉村愛情故事,不知打動了多少鄉村姑娘和小夥子們的心。第二天,鄉下人在田間地頭,或者是婦女們在清河邊洗衣服,還在興致勃勃地談論前晚看的電影劇情。
我奶奶最喜歡看古裝戲,年畫買的都是很多古裝戲曲片裏的人物,比如金陵十三釵、牛郎織女、白蛇娘娘和許仙等,奶奶吩咐我貼在堂屋和她的臥室的牆壁上。奶奶看了一整年的年畫還看不足,直到來年的春節,再買同樣的古裝戲曲片裏的公子小姐年畫,隻是年畫的服裝顏色和尺寸與往年不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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