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火車上的故事（下集）（十四）

梵高博物館藏畫《吃土豆的人》

那年火車上的故事（下集）（十四）

一個吃了太多苦的人，往往會忘記了幸福的樣子，苦難從來都不會讓人進步，更不會使人堅強，從苦難中走來的人不過是和普通人一樣，他們沿著一條路走著，以為那是一條普通的路，本該這樣走下去。一旦他們被強行帶到別的路上，他們需要時間適應新的路規，就像孔乙己雖然隻能站著喝酒了還要滿嘴的之乎者也，還是不肯脫去長衫，而當過乞丐的人往往更喜歡把飯菜都倒在一個碗裏蹲著吃，哪怕那飯菜是山珍海味。

            與親人分別的這些年，一開始在萬家，明輝的媽媽有時候還想過自己的兩個兒子，但是她忙著照顧女兒和丈夫，想兒子的時間並不多。後來到了黃骰子那裏，女兒沒有了，她的心思都用在怎樣熬過黃骰子的責打上，日子變成一天一天地捱過，她沒有精力和時間想起兒子了。要不是那天在陶陶居遇到明輝，而明輝又長得太像她的第一個丈夫，她幾乎忘了自己以前的那一段生命。

            明輝的媽媽不是特別要找小青的麻煩，她也沒有特別不喜歡小青，她是按照自己生活的樣子檢視明輝他們的生活。她對明輝也沒有特殊的愛，不過母子的本能讓她以為明輝在自己一邊，作為兒媳的小青是理所當然的外人。她不和小青說話是因為她恨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教訓一下兒子和兒媳，但是她心裏知道那樣是不妥的，所以她咬緊牙關保持著沉默，因為她害怕一張嘴就會像黃骰子罵她那樣對小青、對兒子破口大罵起來，她要罵兒子是沒骨頭的軟蛋，罵小青是小XX。

            這天傍晚的時候，明輝打來電話說他要晚些回來，他跟小青說讓她帶媽媽和女兒出去吃飯。他們掛斷了電話，小青換衣服準備帶她們出去，可是婆婆拚命地搖頭擺手，小青再三讓她去她就是不肯。這些天小青也已經煩透了，所以她想：“愛去不去！”自己帶著女兒走了，臨走時她對婆婆說一會兒給她打包回來。

            她和女兒吃了飯，帶了打包給婆婆，回來的時候還不到八點婆婆已經躺下了，小青輕輕地叫她她也不睜開眼睛。小青心裏不痛快，小雪吵著要看動畫片，可是婆婆已經睡了，小青隻好帶女兒回到自己的臥室裏。不到十點鍾女兒睡著了，小青就關了燈，隻留下一盞台燈看書。又過了一會兒她聽見外麵沙沙啦啦的聲音，好像是有人在揉搓塑料袋，小青一時心裏氣憤，覺得婆婆有意和她過不去，就猛地跳下床把臥室的門打開。婆婆正開著冰箱的門，躡手躡腳地解開她帶回來的打包袋，看見小青出來就愣在了那裏，接著她麵無表情，木偶一樣地回到她的折疊床上躺下，緊緊地閉上眼睛。

            這些天，小青心裏如潑了滾油的幹柴，一瞬間火焰燒到了頭頂，她大聲說：“你幹嘛這麽偷偷摸摸的？我們又沒有虐待你，剛才我叫你，你不理我，現在又這樣鬼鬼祟祟的，你到底要幹什麽？”任憑小青說什麽，她就是不理不睬，眼睛也不睜開。

            為了不喝酒，至少少喝酒，明輝應酬的時候總是自己開車，今晚回來的路上他的車被別人給刮了一下了，那個車的司機明顯喝了太多的酒，嘴裏不幹不淨的，雖然警察斷定明輝沒有責任，可是在路上耽擱了好一陣子，他心裏也正不痛快，一進門看見小青正在大聲斥責自己的媽媽，小雪也早就醒了跑來要爸爸抱，明輝推開她衝著小青說到：“小青，你怎麽和我媽說話呢？你跟我耍小姐脾氣也就算了，你怎麽能這樣對我媽！”

            小青想把剛才發生的事都跟明輝說清楚，可是委屈堵住了她的喉嚨，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憤恨的火在她胸中燃燒，她看見婆婆此時的表情像是受驚的小雞一樣惶恐，小青越發憤恨難當，她覺得婆婆在故意戲弄自己，她抓起打包袋朝明輝仍過去，裏麵的蝦仁炒飯和醬汁砸在明輝後麵的門上，盛醬汁的塑料盒撒了，流出來的醬汁順著乳白色的門向下淌，門旁邊的淺色壁紙也染上了殷紅的斑斑點點。

            明輝也被小青嚇了一跳，小青雖然愛撒嬌，但是小青的性格溫柔，她很少表現得這樣激烈，所以後悔自己不問青紅皂白就指責小青，可是當著媽媽的麵他又不好像平常一樣跟小青甜言蜜語地道歉，所以就衝著哭起來的女兒說：“別哭了，寵的你！”小青以為明輝是在指桑罵槐，她的憤怒像決堤的洪水噴湧出來，可是她不擅長吵架，更不會罵人，所以她衝著明輝大喊了一聲：“洪明輝，你這個混蛋！”抱起女兒進了臥室，反手把門鎖上。

            小青和明輝相識十幾年，她隻罵過明輝兩次，第一次是因為看見他在餐館裏和晶晶坐在一起。

            轟隆隆的巨響一聲接著一聲，烏雲從天邊卷過來世界一片墨黑，拔山倒海的狂風呼號著，傾盆大雨潑將下來，雨水從開著的窗子進了把地板都打濕了。小青摟著哭泣的女兒，木然地坐在床上，她因為氣憤而起伏的胸口裏麵和窗外一樣風雨交加。她的明輝不再是遮風擋雨的牆，他變成了暴雨狂風，小青不知道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