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細語
小說散文隨筆詩歌
《源氏物語》的灰姑娘
愛情是文人墨客永不厭倦的話題，灰姑娘與王子式的戀情更是千古流傳。《源氏物語》中也有一段灰姑娘的故事，隻是這故事離奇哀婉，不禁令人唏噓感歎。
《源氏物語》第四回，夕顏的出場浪漫而傷感。
源氏公子去探望他的老情人六條妃子，在途中忽然想起自己的乳母，決定順道去探視一下，乳母前不久生了一場大病，為了祈求平安而削發為尼了。日本人的出家和我所熟悉的出家有所不同，削發為尼並不是剃度，而是把頭發剪短，劉海齊眉，短發齊肩，類似於現在的學生頭，在台灣稱作妹妹頭。出家也不一定要去寺廟修行，可以留在家裏過清修的生活。
到了乳母家附近，源氏公子發現乳母家隔壁的住宅雖然簡陋，但是屋隅周圍的矮牆內有蔓草延綿鶯鶯茸茸，鬱鬱蔥蔥間點綴著嬌弱可人的白色花朵，微風拂過，陣陣清香沁人心脾。源氏公子見了頓生憐惜之情，慨歎如此嬌媚的花朵竟然在此地落寞地開放，就命隨從去摘。隨從便從半掩半開、低矮的柴扉走進不甚整齊的庭院摘下一朵花來，不料此時這個住家的拉門開了，一位穿著黃色生絹長裙的小姑娘走出來，遞了一把白色紙團扇給那隨從，並說：“請放在這上麵獻上去吧。因為這花的枝條很軟弱，不好用手拿的。”
拜訪過乳母後，源氏公子得空把玩這把扇子，看見扇麵上提了兩句詩：“夕顏凝露容光豔，料是伊人駐馬來。”雖然是貧寒人家，女主人不僅僅識字，而且還會作詩，可見日本平安朝時期教育已經非常普及了，而且女子受教育的程度不低於男子，這也許是日本後來者居上，很快從科技、經濟和軍事實力上超過中國的一個根本原因吧。
詩叢日文翻譯過來，韻腳就不整齊了，但是意境還是很美的：露珠凝落在嬌美的白花瓣上，那人信馬由韁慢慢走過細細欣賞。公子手中握著扇子，扇上還留有送扇人衣服的香味，那個黃衣小姑娘的主人定是個絕色佳人的念頭撩撥得源氏公子心猿意馬，趕緊也寫了兩句詩在高貴的懷紙上讓剛才接扇子的隨從送了過去：“蒼茫暮色蓬山隔，遙望安知是夕顏。”
所謂懷紙是日本人“雅生活”的一部分。懷紙是隨身攜帶的紙張，折疊起來放在和服的夾層裏，故而得名。懷紙在古代用來寫信，寫便條，現在還用來作為手帕，便簽和餐具的墊紙，在日本的很多高檔商店裏都可以買到。平安朝時代的日本懷紙都是從中國進口的，所以隻有王公貴族才能夠使用。
從此，源氏公子以書信傳情這個女子，因為她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和來曆，就以她家門前的花朵為名稱她為“夕顏”。書信傳情是戀愛中最浪漫的一節，很多情話在書信裏表達是唯美的，是令人夢寐思服輾轉反側的，然而如此美妙的詞句一旦換做語言對麵說出的時候不免會讓人感到局促，甚至渾身發冷了。微信時代戀愛中的人們不妨試試給親愛的人寫一封情意纏綿的信，效果之好遠非你所能夠想象的。當然，如果你文字拙劣，文筆不通還是免了的好。忘記了哪位作家說過，戀愛中的人都是詩人，所以不要輕視自己，給心愛的人寫一首詩吧！
很快，公子得以在夜晚與夕顏幽會，為了防人耳目每次都是粗服簡行，就連最貼身的侍衛惟光也不曾帶著。這一日源氏公子又來到夕顏的家中，兩人相見自是情話纏綿。源氏公子十分不解自己為何對這個小家碧玉的女子如此牽掛，為了她就連六條妃子也冷落了。濃情蜜意時，公子竟然說出“你我兩人中，總有一個是狐狸精。你就當我是狐狸精，讓我迷一下吧。”這樣癡情的話來。無奈春宵苦短，公子和夕顏經過一夜的溫存早早被左鄰右舍的勞作者吵醒，那些人高聲大嗓，又是討論天氣，又是抱怨生意難做，各種各樣平常百姓的市井交談在源氏公子聽來都是不堪入耳的嘈雜。此時又有鄰家在舂米，砰砰咚咚震得山響，這讓夕顏感到很不安，覺得讓公子屈尊在這樣的地方留宿非常窘迫，甚至覺得對不起源氏公子，貧寒女子的自卑心理由此可見一般。
推開格子拉門，兩人依偎著坐在在屋簷下欣賞小園中的秋色。婆娑的竹影，花木上閃亮的秋露，以及秋蟲的鳴唱都與源氏公子所熟悉的宮中景色似曾相識而又不盡相同。夕顏身著白色夾衫，罩著淡紫色的外套，小鳥依人一般，這越發引起源氏公子無限的憐惜之情。寫到這裏，想到瓊瑤的小說《穿紫衣的女人》，不知道是否受了《源氏物語》的啟示，因為紫式部的偏愛紫色是通篇可見的，她讓源氏最心愛的人小名叫紫兒，長大稱紫姬，穿上層層疊疊的紫色衣裙。而且書中的各位女子，大多有在不同的場合穿紫衣的經曆。
源氏公子覺得這樣的淺門窄戶喧鬧之處不該是夕顏的居所，一時興起，用被子裹住夕顏抱起來徑直上了自己的車，隻帶一個叫右近的貼身侍女跟隨，飛奔自己屬下一個久已無人居住的別院。前些年流行一個電視劇《霸道總裁》，雖然沒看過，對內容一無所知，此時就想到它，但願紫式部不會嗔怪於我。
別院的庭院和房舍雖然氣勢輝宏，然而久不使用，隻有看門人在此。源氏公子喚醒門人立刻打掃，自己在車上抱著夕顏立等，直到一切停當便抱著夕顏進到內室去了。源氏公子和夕顏在此荒蕪的院落裏無事可做，隻顧著山盟海誓訴說情愛。漆黑的夜晚降臨，膽小的夕顏在源氏的懷裏呢喃發抖。公子夢見六條妃子抱怨他薄情寡義，為了這個微不足道的女子而冷淡了自己，並起身扼住夕顏的喉嚨。起初隻當是夢境，後來夕顏畢竟在夢裏就死去了。
夕顏死後，源氏公子方寸大亂，早沒了英雄氣魄，找來貼心侍衛惟光，但是各種回天乏術，也隻好將夕顏安葬。盡管葬禮隆重哀婉，畢竟夕顏香消玉殞了。
從身份上講，夕顏是配不上源氏公子的，一個貴為皇子，雖然降為庶民，但是桐壺帝的萬般寵愛都在他一身，一個隻是平民的女兒。源氏此時還不知道，原來夕顏在結識公子之前曾經是公子的妻舅頭中將的情人，還為他生了一個女兒。這個女兒名叫玉Man（鬃字的上半，下麵一個曼字），後來被源氏公子收養，他一麵像愛護女兒一樣愛護她，同時又像愛戀她的母親一樣愛戀她，可見公子的多情裏帶著畸戀的成分。但是源氏公子為什麽會癡迷於夕顏呢？源氏公子這樣的人物什麽美人沒有見識過呢？這也許就是反差帶來的美，一種落差千裏猝不及防的誘惑，像蹦極。
源氏在王宮大臣之家所見識的女子，比如他的正妻葵姬，都是美貌出眾的人物，家教嚴格，姿態端莊，做事終歸不肯壞了禮數，因此恐不會過分屈就於他的各種古怪念頭，更不會因為要得到他的歡心而俯首帖耳唯命是從。這些女子在學養見識上亦不輸給源氏公子，加上還都揣著大小姐的脾氣，所以兩廂對峙各不相讓，就很難產生纏綿悱惻的戀情。夕顏則不同，她認同自己卑微的地位，對源氏公子順從遷就，在詩詞談吐方麵都難免有顯淺之處，這反而讓源氏公子平添了更多的保護心，盡管他不但沒有能夠保護夕顏，反而間接地害了她。
灰姑娘的故事在西方文學裏大部分是喜劇，以“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為結局。因為王子一旦結婚，無論他娶了什麽多麽卑微的女子，女子都會華麗轉身為公主。等王子做了國王，她就順理成章地成了王後。而我們東方故事裏灰姑娘們的命運往往沒有那麽輕鬆得意，十之八九的灰姑娘不能修成正果，即便有幸和王子結了婚，也不過是個妃嬪小妾的角色。進到宮廷或大戶人家裏之後得受婆婆、大姑子、小姑子和妯娌們的氣，弄不好慢慢地還會被自己的丈夫嫌棄冷落，最後要麽聽天認命，要麽打個雞飛狗跳，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像夕顏一樣紅顏薄命早早死去，落個體麵的葬禮罷了。
我們東方文化傳統裏有很多不可逾越的鴻溝，門第觀念隻是其中一個。
謝謝王妃！
《源氏物語》這樣的書，讀的人本可能就不多，太長了，大家都忙沒有那麽多時間，我是閑人所以可以一讀再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