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性也
現在去東北餐館,最常見的東北家常菜是:東北亂燉,蘑菇燉小雞,地三鮮,鍋爆肉,大拌菜,大拉皮,還有鯽魚燉粉條。這些菜小的時候在東北基本上都沒有吃過,也許館子裏頭有,但是那時候基本上沒在飯館裏頭吃過飯,最多也就吃個燒餅豆腐腦五的(想起家鄉話)。
東北亂燉名副其實,應了一個亂字。一個鍋裏頭排骨,豆角,茄子,土豆,粉條和切成塊的玉米都有 ,再亂一點的還有豬蹄。
吃過的最誇張的一次東北亂燉在長春。
到長春出差,承地主熱情招待,得知我是東北人,又長年在國外,立馬憐惜我吃不到家鄉味,並下了結論:這麽瘦,都是因為吃國外的東西不習慣!
於是不容分說,我和幾個同事被帶到當地有名的東北餐館。當時正是深冬,室外零下二十幾度,餐館門前接待的小姑娘們穿著人們意想中東北農村姑娘應該穿的蘭花棉襖、棉褲,頭上紮著大紅的頭巾,讓人聯想到黃土高坡那的人。我小的時候看見的東北鄉下人和我們的穿著沒有特別大的區別,老年的婦女和小孩倒是有穿大花棉襖的,是紅豔豔的,大團大團的牡丹配著碧綠碧綠的葉子,決不是這些孩子們的樣子。我們東北人豐衣足食,樂觀豁達,衣著也一樣熱烈紅火,不會像西北人那樣因為沒吃沒喝,一天到晚愁眉苦臉,一張嘴就是“哥哥你走西口”,連哭帶喊的。
看見我們一行人來了,女孩們齊聲高喝:“咱家來客了!”這裏的“客”字讀作qie, 三聲,客人的意思。是我們東北的方言,不知是否出於滿語。
進得餐館,熱氣立刻撲滿我的眼鏡,一行的兩個同事也都戴眼鏡,於是乎我們手忙腳亂地摘眼鏡,擦眼鏡,同時聽見餐館裏麵的招待女孩子們答應聲“嗯哪!”
一陣慌亂過後,才發現餐館的與眾不同,這裏沒有一般的桌椅,而是一鋪一鋪的炕,炕燒得滾熱,炕中間有好大一個炕桌,炕桌中間有一個大概我的胳膊一抱那麽大的鐵鍋,鐵鍋裏正嘰裏咕嚕地燉著什麽,熱氣騰騰的。有幾鋪炕上已經坐滿了人,各個滿頭大汗。這時主人介紹說,那是本店的贈送名菜“東北亂燉”,所有客人來這家餐館,都送這個菜,其他的菜再單點。我建議說那就隻吃一個贈送的菜,其他不點了。話音未落,旁邊服務的小妹妹咯咯笑著脆聲答道“那不行!”。
公司的總經理和她的助理都是女士,她們很麻利地脫鞋上了炕,我脫靴子的時候慶幸自己的襪子上頭沒有窟窿,腳丫子也還不算臭。可憐我那位身高超過一百九十公分的荷蘭同事,長這麽大也沒有盤腿上炕的經曆,站在炕上,彎著腰,頭頂著屋頂,他咕噔一聲坐下,發現腿沒地方放,接著又爬起來,跪在炕桌旁,發現自己太高,整個人離炕桌太遠,扭來扭去,終於沒有什麽太適合的姿勢,用雙手去搬自己的雙腿,腿就是盤不上。店主人是一位典型的東北大漢,見狀安慰道“別急,有辦法”。很快他從後廚找來一個板凳,我的同事試著在板凳上安坐,但那倒黴的腿還是太長。最後隻有一個辦法,老板又搬來一個小炕桌,和這個固定的炕桌接在一起,在炕的旁邊搬了把椅子,我的同事又重新穿鞋下炕,終於落了座。另一個同事雖然也是高個,但是很靈活,上得炕來盤腿大坐很是自如,於是得到女主人的熱烈讚賞。
上得菜來,賓主頻頻舉杯喝得不亦樂乎。炕桌上的鐵鍋開了,咕嘟咕嘟地冒熱氣,我的眼鏡再次一片模糊,待蒸汽散盡展目觀瞧,可著實嚇了我一跳:那鍋裏明明躺著半個豬臉,眼睛,鼻子,耳朵都清清楚楚。我的心裏一陣翻騰,哭笑不得。地主一行人抄起筷子對那個可憐的豬嘴巴子三下五除二,一頓蹂躪,就看不出來是豬臉了,我狂跳的心也漸漸從嗓子眼回到了原位。那一頓飯吃得熱鬧紅火,我的荷蘭同事大讚豬臉好吃,餐館的小姑娘也都跑來湊趣,大家說說笑笑好不快活。多少年後,我和客戶,同事回憶起這一次晚餐,溫暖和快樂來流露在每個人的臉上。
小的時候吃過的最接近東北亂燉的菜,應該是茄子豆角燉土豆, 有時候有肉或排骨,大部分情況是素的。說來也怪,那個時候一年到頭吃的東西很單調,從入秋到初夏,基本上三餐都是土豆,蘿卜,大白菜;夏天才有柿子,黃瓜,大辣椒,豆角,茄子和其他綠色蔬菜。冬天的水果是凍梨,凍柿子,國光蘋果,夏天有西瓜,菇娘,青杏,李子和桃。草莓之類的水果,是在我上了中學之後才在故鄉出現的,之前隻有去關裏的時候才吃過。盡管如此,也沒聽見誰家的孩子說嫌棄自家的夥食差,個個見了飯都如狼似虎地親。更可喜的是,好像也沒有很多孩子因為營養不良而影響了生長發育。男孩子都長成了膀大腰圓的老爺們,女孩子照樣如花似玉傾國傾城。我的結論是:基因好,都是好品種!
在東北有很多種麵食,油條燒餅不算稀奇,草帽餅,吊爐餅是我們兒時的上品。從外貌上看,此二餅有類似之處,都是一圈一圈地盤起來的,而草帽餅比較薄,吊爐餅比較厚。草帽餅是純粹烙熟的,而吊爐餅是下麵烙,上麵有個吊爐烤,烤的時候表麵刷上油,所以比較金黃酥脆;草帽餅比較軟,油沒有吊爐餅多。
居家過日子的人,在家裏常吃到的是家常餅和蔥花餅。蔥花餅的香味在母親們烙餅的時候不僅能讓自家在外瘋跑的孩子早早地就回家,就連鄰家的孩子也在隔壁的院子裏或者飯桌前流很多的口水。吃蔥花餅的時候基本上不用有菜,因為蔥花餅就已經好吃得讓人心滿意足了。
家常餅其實就是白麵加上點鹽和油,擀成餅烙熟了。它的好處是軟,可以卷很多的輔料,類似南美人的各種wrap。在我的故鄉,家常餅最常卷的美味是小蔥和大醬。把一張餅攤開,先用筷子蘸醬放在餅的中間,慢慢勻開,然後將洗幹淨的小蔥放上,卷成一個筒。吃起來外麵軟軟的,中間的小蔥哢嚓哢嚓地很脆,醬香從唇齒直到一個個稚嫩的小心口窩裏,那種滿足現在的我們吃什麽好象都不能得到。
還有一種吃法,是家常餅卷土豆絲。土豆在我對故鄉的記憶裏占了好大的成分,而餅卷土豆絲又是一個閃光的亮子。做土豆絲是個技術活,首先刀功得好,土豆絲得切得細而均勻,這樣炒出來才漂亮好吃;炒的時候得用大火,稍微多一點油,炒的時候要放花椒和醋。炒土豆絲的高手,能把土豆的表麵都炒起了小泡泡。我總是喜歡把一張餅平攤在盤子上,以貪得無厭的方式把盡可能多的土豆絲也攤在餅上,多到那張餅幾乎已經卷不起來,厚度達到無論怎樣張大嘴都不能把這個餅放到嘴裏的程度。然後咬將下去,結果是土豆絲從餅的各個邊緣漏出去。我也決不為此氣餒,索性放下筷子用手將漏出來的土豆絲再放回餅裏。。。。。。
逢年過節的時候,我的父親就魔法師一樣做出很多很多的美食。雞鴨魚肉自不必說,他還會做一種現在看來極不健康,而在當年卻是極其美味的一道菜,父親給取得名字叫“炸脂蓋”,我人小聽不懂,以為是“炸指甲蓋”。
原料是豬的板油,切成小塊,裹上麵粉雞蛋和成的麵糊,在油裏炸成金黃色,然後掛上酸甜鹹的漿。這道菜必須乘熱的時候吃,又脆,又香,美味不可擋。當然如今沒有人再喜歡吃這樣的菜,可在當年我們兄妹三人聽說父親要做這個菜的時候無不歡呼雀躍。
如果是夏天,這道菜就不能做了,因為板油不夠硬,所以父親就把板油都煉成油,煉油剩下的油渣(好像在故鄉叫油梭子)也是卷餅的好材料。在油渣裏放一點點鹽,用餅卷起來,旁邊再佐以一盤小蔥蘸醬,這樣的晚餐簡直令人高興得不能入睡。
故鄉的美食很多,還待慢慢地想,慢慢地寫,並且慢慢地自己嚐試著做。